回府时已是夜半,扶桑院还是灯火通明,月牙站在东厢门口等着她。
院中水池上的冰被凌云开了个小小的洞,虞清绝蹲下把手指探进去。
刺骨的冰凉瞬间爬满她全身,几尾锦鲤凑过来咬她的手。
虞清绝随它们玩闹了许久才注意到身后站着个人。
“世子这么晚还未歇息?”
萧燎从怀中拿出帕子,把那只在冰水中逗留许久的双手牵过来擦拭。指尖被冻得发红,如同上完妆后残留下的胭脂。
“你兄长如何?”
虞清绝任由他牵着,不作挣扎。
“没死,还不错。”
二人实在是没什么可聊的,虞清绝准备往东厢走,忘了手还在萧燎掌中。被他用力往回一拽,撞到怀里。
“哪去?该交代的还没交代完。”
一经提醒,虞清绝才想起来萧燎本想问他暗涎香的事。她原本想直接告诉萧燎,现在却不做如此打算了。
“啊,你是说暗涎香?或许是舞姬身上沾了些吧,毕竟都是跟着那位皇子来的,无可厚非。”
萧燎那双侵略性十足的双眼盯着她,低沉又有磁性的声音拉得很长,“嗯...”
“我以为你能寻个什么好缘由,虞清绝。”
他捏住虞清绝的下颌,逼她看向自己。
“那依世子来看,什么才是好缘由?”虞清绝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总得说说你是怎么从太极殿跑到昭平楼的。”
他们离得很近,虞清绝仿佛能嗅到萧燎身上掺杂着玄铁与鲜血的味道。
“这话可就太冤枉了,世子,凡事都得讲个证据。昭平楼原是前朝贵妃娘娘的居所,岂是妾身说进就能进的。”
虞清绝白到没有血色,近乎透明,脖颈上薄薄的一层皮肤下交织的经脉都能被萧燎尽收眼底,他带着茧的宽大手掌缓缓滑到那处最宽的青色上。
只要他稍微用力,这条血管就能爆开。
萧燎触碰到虞清绝的脉搏,手指上下摩挲。
一下又一下,跳地很快。
虞清绝突然意识到,若是自己当真肯定自己现在是安全的,便不会如此心慌。
他真的会动手。
“在想什么?”萧燎又换回那副不甚正经的表情。
“是世子离我太近了。”
被掐住脖颈的虞清绝眼角开始泛红,活像只束手无措的兔子,乖巧温顺却隐忍。
“还可以再近一点。”
萧燎仅凭一只手就把虞清绝带离地面,把她终于红润的面颊拖到自己面前,俯首抵住她的额头。有泪水顺着虞清绝侧脸落下,浸湿萧燎的掌心。
他用另只手抚上虞清绝的双唇。口脂被晕开,更显得她楚楚可怜。
可虞清绝仍狡猾地望着他,让萧燎要被桃花眼吸入旋涡中。
她明明在流泪,却又好像在笑他:“懦夫,来杀了我啊,你敢吗?”
被蹂躏许久的脖颈终于被松开,虞清绝在即将晕过去的前一刻才得到呼吸。
她眼前看不清晰,顺着萧燎的手臂滑下去,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气咳嗽。
有点疼,虞清绝没有去碰,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定有红痕。
萧燎把她提起来,抱到自己卧房。
“干脆东厢你也别住了,搬到我这来。”
其实萧燎不喜欢拘束着她,可这人做事剑走偏锋。
皇帝与穆格谈事的时候甚至没让樊霜听着,其他臣子更是没有私自见穆格的机会。
偏偏虞清绝就非得太岁头上动土,偷溜出去跟穆格打个照面。
她自己是死是活早就抛之度外了,若是“不小心”给永安侯府套个通敌的罪名,那可是正合了孝景帝心意。
虞清绝还没有缓过来。
榻上摆着个方几,虞清绝就趴着方几咳了很久,萧燎耐心地坐在另一侧等她。
瓶中几支折梅开得正艳,拦在二人中间。
待到虞清绝终于把气捋顺,才慢慢抬眼。
她的脸庞隐在红梅中,不过从萧燎这看上去,倒像是虞清绝美人面上生了梅花。美艳又斑驳,与她这个人没什么两样。
这让萧燎有些难过。
哪有什么对错之分,不过是不同的人为了不同的目的罢了。
“我很好奇。”萧燎拨开恼人的梅花,说道:“我知道你想翻旧案,可是不止那几个人能帮到你,我也可以。”
虞清绝的泪水早就没了,只有眼角的红消散不去,她轻声说道:“世子自然是什么都不怕的,可我怕得很呐。我能留一条命至此已是不容易,又何德何能帮世子做事。”
萧燎侧身撑头,欣赏着虞清绝眼中的狡诈。
“你若是能安分待着,也算是帮你的世子做事了。”
“那好啊,从今以后我便不再惹是生非。”
虞清绝歪在方几一侧,用护甲轻轻点着花蕊。
萧燎笑了一声:“如此我还要多谢你了,这么好说话。”
他扭头看向虞清绝身后的香炉,可没一会儿,眼神又落在虞清绝身上。
不知怎的,萧燎想到了虞清绝身后的那条刺青。
“怎么?世子这模样像是要把我吃了。”
虞清绝故意一般把大氅的领口敞开了些,几道红痕凶狠的落在上面,明晃晃地控诉着。
二人对望,虞清绝眸中藏不住的风流最后变成粘稠的糖,黏住萧燎。
氛围变得越发缱绻,萧燎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他认得,这是拉人下水的野兽。
“我在想,何年何月才能听到阿婵说一句真话。”
“信则诚,世子若是信我,自然每句都是真的。”
萧燎往前倾,一点一点靠近虞清绝,想从她眼神中寻找旧时的踪影。
“我当然信。”
丝毫不起波澜的双眸让萧燎打消了这个念头。
“既然不相猜忌,你也能放心了,便离我近些,别再像宫宴一样让我找不到人。”萧燎把方几撤下去,说道:“歇息吧。”
初一,皇帝在中宫用膳后没有坐轿辇,带着樊霜走回御书房。
“年前让你亲自去看了虞清舟带回来的那妇人,症状好了不少。昨夜你去审,还没来得及问,有什么新消息吗?”
“有。”樊霜点点头,“望州有人与赤东走动。”
皇帝猛地转过头来问道:“存疑否?”
“臣已经着人去查了,只是望州距鸿都甚远,线索也不甚清晰,陛下莫急。”
“若真是如此,一石二鸟倒省了不少力气。姜玄尘年纪轻,意气用事也大有可能。”
皇帝面上的阴霾散开了不少,他又想到了什么,说道:“没一个让人省心的,老六这脾气,倒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角儿。”
“靖王殿下聪慧。”
“那也得看是用在哪。”皇帝冷哼一声,“他倒是胆子大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怕是早就一清二楚。”
樊霜静静听着,并未答话。
远处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正由宫人带着往回走。
孝景帝与樊霜停住脚步,站在假山之后看过去。
“朕方才看着朕的小儿子就好,往昔不甚在意,如今却越来越喜欢了。”
“十二皇子如今还未念书。”
“嗯,他母亲位份不高,走的又早。”皇帝思索着十二皇子的母亲,却发现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说:“你给他安排吧,别让他去与那些混子们搅在一起,从国子监里挑个好的单独教他。”
回到御书房后,樊霜递上来一碗汤药,放在桌上。
孝景帝没有动,拿起半凉的参茶饮了一口,“朕手上可用之人太少,贸然出手不会有好结果。永安侯府若是能同许家走得近些,朕自然有法子治他们,可惜萧燎过于谨慎,这么多时日依旧如此。”
“臣听闻他每日流连于酒肆,应酬倒多的是。”
“哼,”皇帝嗤笑一声,“闲职就做些闲人该做的事吧,只是一点,别让老六与他接触,晟儿手中有兵,朕就该给他让位子了。至于萧家,虞清绝也该动动手,告诉她,别忘了到底该听谁的。她若明事理,不论是老六还是萧家,都不会伤他们分毫。”
“朕已保了他们一次,自然也可以有第二次。”
新岁过后,一连几天都在下雪,今日也是。
萧燎醒的很早,但仍是在榻上躺了许久。
直到凌云在门外嚷嚷周寻堆的雪人很丑,虞清绝才懒懒地睁开眼。她撑起身,衣带有些松,脖颈稍下方的刺青堪堪露出一点。
萧燎枕着双臂,眯着双眼看向那条脊骨。
虞清绝背对着他,丝毫不觉。
好一会儿,见萧燎没动静,虞清绝才回过头看他。
“今日不是有事?”
萧燎仍像个流氓一样,直直看向虞清绝,“还早。他们下午才来。”
虞清绝没在意萧燎的目光,自顾自地坐着醒盹。
“除了姜玄尘,齐珏也会来。倒也没什么要紧事,无非就是过来看看。”
萧燎记起宫宴之时,虞清绝对于齐珏的反应有些奇怪,迟疑道:“你若不愿意见就在卧房好好歇着。”
虞清绝闻言一愣,接着笑了笑说:“世子果然是个善解人意之人。只是若还不见,表兄怕是更不高兴。”
她并不在意赤东。
对虞清绝而言,赤东目前没有什么威胁,哪怕姜玄尘再如何冷嘲热讽甚至准备动手,她也不会感到丝毫难过,她的感情本就少得可怜,更不会放在这种无关痛痒的事上。
但是齐珏对她而言不太一样。
哪怕齐珏很温柔,她依然感觉不自在。或许是他们长得太像了,像到虞清绝不太想看到齐珏的脸。
若非虞清绝这次是有事要问他,不得不见,她一定躲得远远的。
凌云和院子里的丫鬟们还在斗嘴,为了雪人的树枝手臂大小吵得不可开交。
萧燎就这么半躺着,看虞清绝在榻上慢慢捋顺青丝。
官场中少有干净人,他一向很厌恶朝廷里的尔虞我诈,可不知为何,现在却饶有兴趣地推敲虞清绝每句话的意思,迫不及待的想看她还能耍什么花招。也想看看这层假面后藏着的到底还是不是青梅竹马的虞清绝。
不过,萧燎想,就算不是,似乎...也无妨。
柔夷从乌黑发间滑过,萧燎从中见到了几丝被隐藏很好的白发,极其扎眼。
“何必如此兢兢业业为他人卖命,落得朱颜辞镜。”
虞清绝偏过头来,语气夹杂着几分娇嗔,“兢兢业业念着世子罢了,骁勇善战的安北将,正是春闺梦里人呢。”
她一举一动都散发着妖媚,用眼神勾住萧燎的情绪,眼底最深处却让人捉摸不透。
萧燎舔了舔嘴唇。
就这么对望着,谁也不肯先挪开眼神,仿佛退缩的就是输家。
半晌,萧燎轻笑一声。
“那你就更应该与我寸步不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