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绝也不耽误，径直转向昭平楼。
楼外昭平苑似是独立于尘世外，丝毫不被宫宴所打扰，只有最高一阁映出的灯火告诉虞清绝这里还有人。
晚风淹没了虞清绝的脚步声，她借着阁楼昏暗的光往上爬。
一个守卫都没有。
虞清绝在门前定住，给自己顺气。她本以为花墨说的换岗，只是巡查队换岗，没想到皇帝对这位皇子如此松懈，蹊跷至极。
亏她还想了一路借口应付侍女或守卫。
“笃笃”
虞清绝抬手轻声叩门。
门内没有半点动静。
她耐着性子准备敲第二遍，可是这次手指还没碰到门扇，就被“打”了回去。
一只宽厚的手掌捂住虞清绝口鼻，环住她直接往身后仰翻。
虞清绝被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要撒手人寰了，结果回过神才发现她是被带到下几层的走廊上。
“你来做什么？”
虞清舟松开手，抱臂看向她。
“诶？大哥！”虞清绝急速心跳渐渐平复，她悄声说，“大哥怎么在这？这里面有没有穆格？”
虞清舟说：“花墨让你来的吧，我告诉过她现在不是时候。何况你如此冒失，什么准备都没有就打算直接从大漠皇子嘴里套东西？”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我就说出来醒酒的。春闱太晚，学士之间的会试我也不一定在。何况，他既然来谈和，谈完不走吗？”
“哪有那么赶巧的事，皇帝私密接见的使臣就能被你撞上。”虞清舟皱眉，“你先操心你的事，注意着萧珩，让他在国子监好生待着。”
“他最近不老实吗？就算他逃了，肯定也是永安侯府让他退学，之前我还能让他在那用功读书，如今萧燎已回，这事儿可就说不准了。”虞清绝用手抚开兄长的眉头。
虞清舟环顾四周，带着虞清绝下楼找了个僻静地方，将她冰凉的手合在掌中暖了一会，才放回她的大氅中，“是个难事，但凡萧燎懂点事也不会如此。可他若一意孤行，便是...”
“便是真正得罪皇帝了。”
虞清舟轻笑道：“不，是得罪林晟。楚大人跟在林晟身边多年，在祭酒的位子还没坐稳当呢，可不敢让萧珩有差池。至于皇帝那边，自然有处理办法。”
“什么办法，杀人灭口吗？”虞清绝云淡风轻。
虞清舟看向她，并未答话，似是在看清妹妹眼中是否有犹豫。
“难不成要我动手？萧珩出事，他们第一个盘问的就是我。”虞清绝有些怀疑地问。
虞清舟暗自松了口气，“上边的意思，必要之时帮一把，但是不必。”
“你来杀？”
“嗯。”
虞清绝点头表示赞同，余光瞥到虞清舟身侧的刀。
“这是什么刀，做的和绣春刀差不多。”
“怎么这时候眼神这么好使？”虞清舟把刀解下拿给她看，“皇帝托姨父打的霜金。算是报酬。”
“侯府嫡次子就值一把刀，也...”
虞清绝抽出刀身审视一番，轻薄的刀身拿在手中异常趁手。看上去有点秀丽的刀尖在虞清绝眼中却透露出嗜血的意味，擎南的水土养人，也更能养出来珍品。
“合理。”
“丧家之犬用了这么久，赏块骨头吃，也合理。”虞清舟自嘲道。
“何必这般想，在这鸿都待久了，没人身上一干二净不栓链子，我们最多只能算是野狗。你若看着不顺心，以后换只刀鞘便是。”
虞清绝把刀重新系上，抬头看向兄长：“你不让我找穆格，便是有打算，最好是尽早告诉我，多一个人便少一分意外。我总觉得你近期不太对劲，可是有什么事吗？”
“许家的私盐，樊霜找人去查了查，派出去的没一个活着回来，锦衣卫里折了一队。”
虞清绝有些难以置信，犹豫着说道：“那或许他们手里真有兵了。”
“是，不如提早倒戈。”虞清舟笑着胡说八道，给她塞了张银票，“时候不早，再不回去就难交代了，压岁钱收起来。”
虞清绝也没忍住笑了，“提前祝兄长新年快乐啦！”
虞清舟探路，打发走了些宫人，才让虞清绝出来。
冷清的人本就与宫宴格格不入，太极殿的歌舞升平传不到她耳朵里。
昭平苑外万籁俱静，虞清绝独自走在冰冷的大理石板上，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有感应似的回头朝昭平楼看去。
高阁之上灯火通明，房间的门被打开。
一人站在檐下，金发深肤，纯白的大漠装束在月色下泛着银光。他光着脚，衣衫松垮袒露出腹肌，臂钏勾出手臂上的肌肉。细金链颇有讲究地挂满全身，四肢皆佩金环，脚踝处还挂着两只铃铛。
夜色中弯月升至昭平楼檐上，同穆格融为一体，金银交相辉映。
她眼睛不是那么好，却能顺着直觉牵引找到猎物。
虞清绝停在此处与那双金瞳对视。
良久，楼上的穆格才有了动作，他将右手放在胸前，左手背后，朝虞清绝微微俯身。这是一个敬重却又带着些散漫的大漠礼节。
她恭敬回礼，却没有打算再去，慢慢转过身往太极殿走。
离昭平苑有些距离后，虞清绝才渐渐放缓脚步。
思绪万千，冷风吹清醒了她，只是一时间不知从何处开始清理。
穆格。
穆格自大漠而来，自然是听从圣主的意思。孤身一人前来谈和，两边都不能得罪，到了铧朝也得顺着皇帝。
生在帝王家，只要不蠢，会给自己留条后路的。他在大漠不受优待，理应在铧朝给自己争取些东西。
虞清绝心想，“总会有人做狗，不论是为了高官厚禄还是被逼无奈。”
她顺着原路返回，只是不巧，偏门外站着周寻。
看见周寻撇下去的嘴角，虞清绝才反应过来自己确实溜出去的时间够久了。
“世子夫人。”
“嗯。”虞清绝快步走过去，没解释自己为何离开。
周寻没来得及说什么，眼看虞清绝回到筵席上才退了出去，守在殿外。
刚坐下，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抚上虞清绝的面颊。
“这么凉，好菜好酒不吃，怎么要去外面喝西北风？”
萧燎显然已经喝了不少，似醉非醉，带着些调笑意味看向她。
虞清绝的视线由近及远，顺着那只手慢慢游到萧燎身上。
“我与兄长许久未见，趁着空隙说两句话也是人之常情。”
萧燎点了点头，凑近她，说：“冷不冷？”
虞清绝看着萧燎伸出的手掌，不假思索就把手递了过去。常年拿刀的手有些粗糙，但是温暖又干燥，让她实在忍不住留恋这温度。
萧燎双眸迷离，他慢慢摩挲着虞清绝的掌纹。嫩白如玉的手背上的血管清晰，稍长的指甲染成朱砂色。什么都好，只是肌肤与护甲都冰冷得骇人。
“我竟不知，妻兄什么时候也用起大漠的香料了？”
他明显感受到掌中纤纤玉指僵硬了一瞬。
“我闻得到。”萧燎嘴角噙着笑，“大漠皇室的暗涎香，你知道它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虞清绝牢牢盯着他，想从中找到一丝破绽。
“暗涎香极易沾上，也不好清洗，可寻常人又嗅不到。大漠天牢里到处都是暗涎石，犯人常年关在里面，沾上的香气不好去除。若是他们逃了，便有专门的人顺着味道去查。”
萧燎蹭了蹭虞清绝手指的关节处，用十分慵懒的语气慢慢说：“是个追寻罪人的好办法。”
每一个字都像钝刀，一点一点划在虞清绝身上。
“我提醒过很多次，你随处乱跑惹上是非，自己死就死了。可你现在是永安侯府的人，送命的时候是镇北担着，想清楚你的位置。”萧燎攥着她的手腕把她整个人拉向自己，“我现在不问你，回府后再说。最好能给我编个像样的理由。”
力道渐渐放松，虞清绝抽出手来，用衣袖盖住萧燎留下的红印。
确实是晦气！
虞清绝转过身去低头盯着残羹冷饭，没再开口。
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把萧燎气笑了。
明知自己做错了事，表面装得委屈，实际上却死性不改。
孝景帝到现在也没有再出现，众人都心知肚明。既然天子不露面了，大家也不好一直留在太极殿，已经有臣子陆陆续续离开，永安侯也打道回府。
月牙应当是在宫外候着，一直没回来，身边只有叶尧还在伺候。
虞清绝这两年来身体各处越发没了力气，起身时习惯性地撑着下人的胳膊。
叶尧的手还没伸过去，萧燎却抢先一步直接把虞清绝拽了起来。
他只好退到一旁行礼，恭送二人出门。
虞清绝现在只想着，叶尧既然私自替花墨传话，想必不会透露给樊霜，至于暗涎香，他在旁边多多少少也能听一耳朵吧。
总归是有收获，至于自己今后...
虞清绝知道，自己死了远比活着更能威胁萧燎。
迈出宫门，虞清绝跟在萧燎身后仔细琢磨。
自己死了的话，皇帝说不准会给永安侯府塞个什么人。要只是个和自己一样的棋子还好，可若是什么世家女子，譬如皇后的表亲，那永安侯的镇北军就算直接拱手相送了。
可若是逼急了镇北呢？
萧燎或许真会来一个杀一个。
她见到镇北军回京时便这么想了。
她正式见到萧辞，见到姜玄尘，见到姨父。每个将军的眼里都是一派清明，他们不会做朝堂之上的玩物。
孝景帝为什么连宫宴都待不下去？
在那个倒霉妃子小产之前，他没有什么别的理由，真的只是害怕而已。
虞清绝也在害怕不能死得其所，自从萧燎回来之后，只要是她醒着，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
尽管他们偶尔躺在同一张榻上，虞清绝在入睡之前，心中也只有一个想法：明日还能睁开眼睛吗？
所以她打算坦白一部分，反正也没见到穆格。
前脚刚到府上，虞清绝还没来得及回扶桑院，樊霜紧接着就进了永安侯府。
“圣旨。”
虞清绝随着众人低头跪下去，听着樊霜宣读。
“上诏曰，安北将萧燎，忠勇刚毅，沉鸷果敢。独诣胡羌，取敌首于千里之外，平胡乱，安北疆，凡天下之幸。今封一品五军统领，外良田千顷，金万两，玉帛各三十箧。钦哉。”
樊霜毫无波澜地读完之后，将手中圣旨随意一合，“萧统帅。”
萧燎接过圣旨，当着樊霜的面好生收起来放进盒子里。
永安侯起身笑了一句：“劳烦厂督。”
“不劳烦，咱家总归是替皇上做事。”樊霜今日看上去心情不错，多说了两句，“如今四海平定，皇上欣慰，边疆三军俱有封赏。赤东姜玄净升安东将军，官拜三品；擎南将军封永泽候。”
看樊霜没要走的意思，永安侯也很给面子地请他进去坐。
“宫宴前在内阁也同厂督谈了不少，还是多谢厂督帮衬着我们这些边关寒苦之人。”永安侯爽朗笑道。
“侯爷不必言谢，如今盛世是关外三军的功劳。侯爷不要官爵，便只好换成黄金了。”樊霜看了看门外抬着封赏的东厂番子，起手挥了挥，叫人抬了箱玉石进来。
长明上前打开。
樊霜手里还抱着暖炉，“平州今年的贡品里有不少上好的玉器，也给各宫娘娘送了首饰。陛下命咱家亲自给侯爷挑，不过与萧夫人来往甚少，不大清楚喜好，便从贡品里挑了几件，若是不合心意，还望夫人海涵。”
“得了赏赐已是天恩，又何来不合心意这一说。”萧夫人不卑不亢地说。
天家赐的东西，自然是好的，若是古董字画还可放在家中昭示荣誉。可他们这些武臣哪有日日把封赏的首饰戴在头上出门招摇的？
虞清绝朝那箱子玉器看去，大多是明亮颜色，偏偏还都是她喜欢的。萧夫人常年在镇北行军，自然用不上这些，这东西是给谁的，虞清绝心里门儿清。
萧燎朝虞清绝看去，她没流露半分情绪，看上去依旧是挑不出半点差错的乖顺。
箱中各类颜色仿佛为她而生，再好的工艺玉石也于她之下，可是萧燎感觉虞清绝明艳的脸上似乎有些落寞。
正逢众人闲谈之际，一位锦衣卫匆匆进门，在樊霜身旁耳语。
沉默许久，樊霜缓缓才抬起双眼。
“世子夫人的兄长，虞清舟遇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