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一瞬后,墨柔还未来得及收回手掌,那把沾满了宫龙鲜血的刀刃便横在了她细长的脖颈上。
正是经过了千锤百炼,故而使得墨柔更清楚地明白,此人绝非常人,这等瞬身轻功与超群武艺,已足以傲然世间。
因此,她在被制服的同时,心中对这杀手的身份迅速产生了怀疑。
即便不知戈楚或大燕有无这等身手之人,但此一番动作,却使得墨柔产生了一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
更令她惊恐的是,这种熟悉感竟然伴随着她整个少女岁月的温情与爱意,如一汪清水般,从她破碎干涸的心田中缓缓溢出。
要命的是,天底下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种熟悉感。
不,不可能。不可能是他。绝不可能是他。
绝不可能是那个刻在自己心头、埋在自己心底的少年。
绝不可能是陪伴着自己度过所有艰辛与痛苦时刻的少年。
“看你的服饰,我没料错的话,该是南滇国主之母吧。”冷冽的声音蓦地响起,似是一把鼓槌般,猛烈地、恨恨地敲碎了墨柔拼命的否认与绝望的挣扎。
明明冷冽,偏偏在她听来是无比地清润与安心,似是被融进了她的血脉中,与她共生共存。
她的所有感官都在叫嚣着,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站在她身后的杀手、杀了她骨肉的仇人,正是他。
不会再有旁人。
墨柔想过无数次与池沐重逢的情形。
欢喜的、无言的、甚至是她幻想中甜蜜的。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这般血腥的、悲切的、残酷的。
这一刻,她竟完全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境。
历尽千帆过后,总算见到了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却还不待她整理好心情、不待她释放自己压抑又卑微的爱,一切的一切便已坍塌殆尽。
血色弥漫,只留给她无尽的、永久的伤痛。
池沐并没有认出来她。
他也并不屑于以她为质,来要挟宫中之人或是为他自己寻条退路。
于他而言,这些人不过是不堪一击的蝼蚁。之所以没立即杀了她,是因着此女子虽然有武功在身,却实在算不得高强。他曾立誓不杀老幼、不杀除了敌人外的女子,如今为了玉汉,不得已杀了一个年幼的孩童,若是没有必要,并不一定要杀了这个年轻的母亲。
正在此时,背对着自己的年轻女子却脱口而出了三个字:“为什么?”
“…”
池沐微皱了一下眉,手中的刀刃已嵌入了女子的脖颈,突如其来的三个字使他始料未及,自然也感到了疑惑。
眼前之人是什么人?
一般女子见此情形,早已会吓得魂不附体,至少也不会对着杀子之人问出“为什么”,一种奇怪的预感浮上心头,然而谨慎与冷静却永占上风,使得他依然加重了手中之力。
“圣后!圣后!奴婢们这便去喊人!侍卫们立刻便会赶到!”
一众宦官与宫女见此场景,逃之夭夭者不在少数,少有的几个留于原地的亦双腿发软,只有一个壮着胆子爬了起来,边作势向回跑,边高叫着。
“不必了。”女子柔弱的肩头轻轻地起伏着,声音中含着一种极力忍耐的悲切。
“圣后?”那宦官停住脚步,却依旧不敢上前,只得站在几米开外,有些疑惑地问着。
“我说,不必了。令所有人都退下。”
“是。”那宦官满头雾水,但恐慌使得他不敢多问半句,只跌跌撞撞地退了下去。
池沐仍未舒展皱起的眉头,鲜血顺着墨柔白皙修长的脖颈缓缓地淌过刀刃,淌在已死去的宫龙身上。
“这刀的缺口,我认得。”墨柔不敢多说一个字。
她在怕,怕再也无法遏制自己的痛与悲,怕他认出自己,但又怕他始终认不出自己,更怕自己从此再也不会是他记忆中的墨柔,亦不再是自己记忆中的墨柔。
她怕的,是物是人非。
可她又何尝不知,这四个字中,真正残忍的是后两个字,可自己甚至连前两个字也未能做到。
这便是她的宿命吗?
女子的话语使池沐心头一震。
既然她认得这把刀,便是自己的故人。
可他即便想了又想,也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个故人。
他甚至把视野框里与角色相关的人全想了个遍,也是未果,于是便问道:“你是什么人?”
“宫龙的母亲。当年凌燕阁中的一个普通谍士。”墨柔道,同时在心底自嘲地笑了一声。
原来,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日夜念着他,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悲痛与怀缅中不停地挣扎。
她所受的训练已无法扼制住一个女子与母亲的双重痛苦。
只听她慢慢地加上一句,其中蕴藏着山呼海啸般的事事休:“池…沐,这是你的名字吗?”
“你…”
池沐缓缓放开了手中的刀,轰鸣的雷声与如瀑的暴雨声似乎皆听不见了,女子的声线与少女的声线重叠起来,由模糊至清晰。
电光火石间,视野框突然一动,他的眼前浮出了一段十年前的场景。
彼时自己刚刚入阁不久,只有十一岁出头。
那个红着脸、不敢抬头看他的女孩将阁中谍士的木牌递给他,结结巴巴、声如蚊蝇地道:“这牌子上写着池沐…二字,池…沐,这是你的名字吗?”
“是。多谢。我练武时竟未留意,将它甩了出去。”
年幼的自己从女孩手中接过木牌,熟练地将其以细绳穿好,戴回颈间,又浅笑着道:“你叫什么名字?为表谢意,我请你品茶如何?此为我新学的手艺,虽然还有些生疏,可要尝尝?”
“我…我…”女孩的脸更红了,仿若一个熟透的果子。
她抬起头来,神情羞涩又透着极大的不敢相信,更含着一种空前绝后的喜悦。
自己听见她说:“我叫墨柔。笔墨之墨,柔顺之柔。我真的…可以尝尝?”
“是个好名字。只是柔顺一词不衬。依我看,该是墨香中之柔和,独带一份美好。若是不介意,从今日起我们便是伙伴。”那时的池沐似乎还是一个喜欢说话、喜欢笑的孩童,大方地对女孩伸出手,拉着她远去了。
这番场景随着一道白光的闪现而消失。
池沐收回了刀。
心中的残酷猜测已然呼之欲出,可他还是下意识地问了出来,在这般情形下,甚至显得些许愚钝:“墨柔,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为什
么是南滇国主的母亲?这么说…”
墨柔转了过来,一道闪电恰巧凶猛地劈了过来,照得整个寝殿内惨白,也照得她本就苍白的一张脸惨白。
她看着他的面庞,这张世间最清俊的面容丝毫未变,只是周身的气息亦是堕入深渊的冷酷、肃杀与血腥。
雨水与血水顺着他的下巴淌落在他的喉结上,一双澄澈深色的眼眸侵袭着她的每一寸神经。
他只是这样看着她,却使得她更加彷徨,更加心痛。
因着她发现,她仍然不可自拔地爱着他,即使他刚刚杀了自己怀胎十月所生的孩子。
为什么,偏偏是他?
为什么,老天要这样捉弄于她?捉弄她心底的唯一一方净土与希望?
她就这样看着他,泪水夺眶而出。
“你怎么会?是…御史大夫派你来此的。原来如此,你便是那个…为梁王生下孩子的人。”
池沐罕见地停顿了两下,他什么都明白了。
少有的惊诧过后,便是更为罕见的懊恼。
他顿了顿,又有些干涩地道:“我竟未能预先想到这一层。阁中女谍士总不超五人,年龄适合者、年轻貌美者…更是只有一两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面对着昔日被迫忘记楚刢后结交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异性伙伴,池沐保留了少时的记忆与善意,不愿再去揭她的伤疤,更不愿提醒她如今已成了一颗弃子。
“狡兔死,良狗烹。御史大夫派你来除掉我们,是怕暴露了什么?还是…发生了什么?”面对着池沐,墨柔的声音依旧还是那样的卑微与柔和,只是多了一丝哽咽难鸣。
然而即便如此,从中亦是不难听出被抛弃的悲苦与不解。
池沐没有听出恨。
正因如此,他的懊恼变得更深更切,如一把利匕般剜着记忆中仅存的那点温暖。
对着墨柔,他还是道出了一切前因后果。
这场雨似是无论如何不肯停,像是要将从前三年未下的份尽数赚回来。
殿外的血腥已然散去,而殿内的血气却仍萦绕在二人周围。
“他死了…梁王死了…我曾以为,龙儿会是玉汉统治南滇的希望,却未曾想到,他仅仅是政权一时平稳过渡的工具罢了。但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个只有两岁的孩子啊。诚然,他是我为了玉汉,忍辱负重、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但终究是我的孩子。因着梁王之死,你与御史大夫,便为了想象中或许会造成的后果,容不下他。”墨柔悲从中来,她拂去满脸的泪水,直直地看着池沐,逐字逐句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