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牧府外,阔别许久的姜旸早已等候他多时。
池沐下得马来,缓缓地走向姜旸,面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姜旸与他双手交握,端详了他一番,开口道:“又瘦了些。灭楚之战已进入最终时刻,必是劳心劳力。反倒是我,攻下横州后便每日驻守,反倒吃喝不愁,较之在羌野时,竟胖了一些。”
“倒是瞧不出来。”池沐笑容未敛,生平第一次主动打趣道。
姜旸拍了拍他的肩,收了点笑意,与池沐一同向府内走去,又接着道:“羌野郡主已被我看管起来了。我知道你此举的深意,心中虽是不忍,却也不能放她回羌野。说实话,我未曾想虑儿竟未能防住郡主出逃。”
“将军可见过她了?”池沐道。
“并未。见了又能如何呢?不过是更增她内心之恨罢了。说来说去,她总归与我等所布的天下大局无关,是我们将她牵扯了进来。不过你将她送至此处而未杀她,确令我欣慰。”
姜旸看着前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却又很快转移了话题,道:“你来此处,必是来要兵的,是也不是?”
“正是。”池沐也不兜圈子,径直道:“我已与花芮说了如今布兵之策。我料定戈楚必会在水军上打些主意,便派齐州水军守住长江沿线,以防越州水军北上插入楚州背后,此外又令齐州军拨军一万,与石川之军共守楚州。我则需两万大军,南下后与如今在楚州的黑金甲军一道,攻入越州。”
“与我所料无有二差。”姜旸沉吟了一下,接上一句:“御史大夫必有助你之策,说不准他早已盼着今日。”
“我亦做此想。有齐州水军在,我便可后顾无忧。且袁赟将军如今驻守楚州,一举灭楚已是势在必得。如此便事不宜迟,待姜将军点过兵后,我便率军南下。”池沐道。
“先丞相在天有灵,必会安心欣慰。”
姜旸并未提出多留池沐几日,而是为池沐整了一下衣领,又道:“至于袁赟,他一心为其弟袁斌与姜虢复仇,必保楚州无失,你便只需猛攻越州、一举收复整个东南疆土。”
见池沐面上虽淡然平静却万分坚定,便将姜虢与袁斌之死深埋心底,平和地道出八个字:“此战亡楚,共灭大燕。”
两日后,已是八月初,酷暑较之七月更加令人难耐。
池沐率领姜旸军中两万黑金甲军从横州渡江南下,进抵楚州。
与袁赟及石川相见后,便将黑金甲军合兵一处。
近三万大军向着越州夜以继日、马不解鞍地奔去。
…
戈楚越州翔躍城。
齐远身着破烂之囚衣、靠在囚车之木桩上,被兵士押解着向菜市口驶去。
他放任身体随着囚车的晃动而不停颤着,明明已是接近死亡,一双眼睛却依旧散发着瘆人的恶光,眼白似近消失,沿路不断地看向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嘴角上扬着诡异的笑。他自信那恩人救了他一次又一次,这一次亦不会视而不见,只要自己可以逃脱,便仍有翻身的机会。
但直至他被押至刑场,面庞紧紧地贴上烫热的桩上时,一身黑袍、头戴斗笠之人仍未出现在视野范围之中。
齐远的心慌乱了起来。
死亡之影已将他笼罩,这不是齐远首次感受到这种巨大阴影的压迫,而较之以往与刺客对决时的感觉,这一次的慌乱却是从未有过的剧烈。
他已然决定无所畏惧,然而此时此刻却只觉得周身血液似倒流一般,胯下也出现了湿润。
“不,不。我还未灭掉吴氏,还未为父亲报仇,怎能就这样窝窝囊囊地去死?吴伊该死,她杀了我父亲,我便是她的报应!为什么,为什么?齐近,我恨你!你只配一辈子匍匐在仇人脚下…齐近…”
当刽子手猛饮一大口酒并喷到砍刀上时,齐远便发疯般地大叫起来。
而当他的脖颈清晰地感到刀身的冰凉时,胯下已然肆意横流,“齐近”二字堵在了喉咙中。
齐远再发不出声来,被百姓们围观使得他感受到了一种侵入骨髓的耻辱,却又无法顾及,因着恐惧已占据了他身心之全部。
在死亡降临的前一刻,齐远似是在人群中见到了齐近,只是却非是如今的齐近,而是少年的齐近,是与自己离别前的齐近。
他的手中牵着一个幼童,那幼童兴高采烈地看着齐近。
齐远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在砍刀割断其脖子前的一瞬,他看见了那幼童竟是从前的自己。
滚热的血液“扑”地一声四溅开来,溅得那刽子手满身满面皆是,同时亦染红了半个桩子。
齐远的头颅掉落在地,陷在地面上如绽放之粟的血泊中,一双眼睛仍死死地看着人群中的那一个方向。
百姓与官员纷纷散去,人群中渐渐只剩余了两人的身影。
其中一个身影劝着另一个,道:“老爷,回去罢。远老爷去了。”
“他在看我。他去前最后一刻,一双眼睛望着我所在的方向。如今只余一首,可他还在看我。你说,我这个为兄之人,未能将他从恶中唤醒、亦未能护他周全,父亲若在天有灵,该是如何地失望与痛心啊?”
齐近一身银袍,背着手,双眼不离齐远的首级,声音虽刻意压低,然其中仍尽是如潮般汹涌的悲痛。
齐近不知自己还能压抑这种悲痛多久,还能若无其事地面对吴氏皇族多久。
他只知道,从齐远离去的这一刻起,他便再也没有至亲之人了。
“老爷,回去吧。今日陛下要以远老爷之血祭旗,此时皇长子该是已然带水军北上了。老爷未去,难保陛下不会多想…”管家不停地劝道。
“皇帝不听我言,不信我、不为君事,曾视齐氏为唯一助力的他如今恨不得齐氏灰飞烟灭。皇长子不知军,岂能为主将?恐怕是有去无回、必为皇帝之变而连累。这般情形下,去不去又有何妨?”
齐近最后看了齐远的头颅一眼,忍着伤痛未上前为其收尸,转身离去,边走边忍气吞声地道。
“丞相,丞相!”一个护卫模样的人远远地向齐近跑来,附在其耳畔道了什么。
齐近的神情立变,先是浮现了无论如何都不可相信的神情,后突然遏制不住地仰天大笑起来,待他笑得弯了腰、几乎笑出泪来,方才止住了笑声,紧接着面上便尽是恨之入骨又悔恨交加之色。
下一瞬,本欲回府的他向着宫门处快速地走去。
行宫外。
吴渠亲自将虎符交与长子吴熎,道:“熎儿,你是朕如今唯一信任之人。朕封尔为郡王,令尔统越州水军,除为收复楚州,亦是为我戈楚国本着想。待你凯旋归来之日,朕便立尔为太子。”
吴熎受宠若惊,他战战兢兢地接过虎符,浑身因从未受过的鼓励与关爱而抖动不已。
他不知父皇为何蓦然对自己如此重视,亦不知太子之位的承诺怎的如梦般降临于自己身上。
当然,他亦不知自己将面临的是怎样的处境。
这位十余年来从未得到吴渠正眼相看的皇长子,带着一鼓作气收复楚州的无知憧憬,领兵上路了。
吴渠扫了一眼随之送行的重臣,问向身旁的离有,语气中是不再掩饰的不满:“这样大的日子,丞相去哪了?”
离有淡淡地应道:“陛下莫不是忘了今日是齐远行刑之日?丞相毕竟是齐远亲兄,心中有不平,亦是人之常情。”
吴渠从鼻孔中哼了一声,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