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州幽皓郡,州府辽暻城,易王府中。
顾陵怒气冲冲地进入王府正堂,将帽盔“当啷”一声狠狠地搁置在桌案上。
易王慕容渔将手中书卷放下,看了一眼帽盔上散落一片的红缨,站起身来,对着顾陵幽幽地笑了一下,声音中听不到任何情绪:“岳丈怎的千里迢迢来此?”
“呵。”
顾陵笑了一下,语气充斥着讽刺,挖苦的同时还不忘诙谐:“本将该说易王殿下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呢?还是说你明知故问?这两个,殿下自己选一个当做说辞吧。”
“岳丈何出此言?本王听不懂。”
慕容渔俊美无暇的面庞含着平淡的笑容,面具下的那只眼睛闪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光。
顾陵嘴角的笑意并未消失,反倒上前几步,几乎与桌案后的慕容渔距离只有咫尺。
他拍了拍慕容渔稍显瘦弱的肩膀,又抚了抚他衣袍上的华纹,道:“琰儿死了。横州失了。齐州危在旦夕。敢问易王殿下,彼时殿下突然离京前往易州,此后不发兵、不回应,始终窝在这个天寒地冻的鬼地方,心中乃是如何盘算的?还是说,殿下另有其他目的啊?”
“岳丈。”
慕容渔依旧笑着,但声音中的沙哑与低沉却更加地明显。
他缓慢地拿下顾陵的手臂,道:“我敬岳丈是王妃之父,自大婚以来始终不以亲王自居,而对岳丈行婿之礼。不过还望岳丈莫要忘了,本王是大燕的亲王。这整个易州的兵权皆属本王。除天子诏旨外,只有本王有权调遣。”
“呵…不再演了?露出獠牙了?”
顾陵丝毫未被慕容渔之言影响,而是以另一只手死死握住他尚未收回的手臂,接着道:“你这是在提点本将,如今天子没了,本将愿你回京主持大局,派人传令你带兵南下救横齐州,皆是一堆废话,是也不是?”
他说罢,加重了手中之力,一双饱经世事与大战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慕容渔。
“本王正是此意。”
慕容渔毫不退后,眸子不离顾陵半分,清风霁月的身姿气质也为一种王霸之气所取代。
顾陵的手松开了些,他的笑容消失了,只淡淡地道了一句:“我当初怎会如此糊涂?竟允许清儿嫁给你。只是苦了琰儿这孩子,来这世上走上一遭,落得如此下场。”八壹中文網
他话还未说完,慕容渔却蓦然探上前一步,嘶哑的声音中带着一阵前所未有的严寒与若隐若现的怒意,与此同时也变了称呼:“顾将军,本王与清儿之事,与你无干。清儿嫁与我,便是我之妻,你若想将她从我身旁带走,便试试看。至于琰儿,我不许你再提他半个字。身为他的父亲,我有难逃的罪责,自有上天来惩罚于我,而不是你。”
顾陵看向慕容渔的眼神已然黯了黯,同时又满是疑虑及防备。
他顿了一下,又道:“本将亲自来此,本是想说服你率兵南下、收复横州,如今看来,你是另有打算。既然如此,不论如何,本将亦要使女儿与你和离。”
“…”
慕容渔的气息骤然变了。
他迈出桌案,却不怒气冲冲、亦未失去理智,反倒相较方才更为平静。
他的口气亦缓和了些许,道:“顾将军。本王亦是有苦衷。彼时易州军尚未出州,琰儿便早夭,本王痛心疾首,病倒在榻。出兵之事只好耽搁了下来。后顾将军派人请本王率军南下,本王亦是有心无力,又忧黥州与易州边境相连,怕黥州玉汉军趁大军南下攻取易州。若果真如此,且不论横州是否能收复,易州亦难免落于玉汉之手。易州陷落,则大燕岂不只余司棣?因而只好为保住易州而不动。这便是顾将军所言之本王的另有打算。”
顾陵的眉头轻轻皱起。
他不得不承认,慕容渔方才之言有道理,且听起来并非是随口遮掩,而倒似经过慎重的考量。
此前自己与楚则皆希望易王尽快出兵,乃是因玉汉已对大燕形成步步合围之势。
身为将军,顾陵心中清楚大燕已然危机重重,且如今的战局与当年自己与慕容肇征伐玉汉各州时何其相似。
因而易王所忧之事,自己不是没有想过,但为了保住横州与齐州,只有借助易州之军。
他思至此处,目光复杂地看了慕容渔一眼,语气平缓了一些,道:“希望果真如此。但此时已顾不得许多了,你若是还念着大燕、念着你悲痛欲绝的妻子,便立即出兵南下。或将大军交与本将统领,你则立即回京,统管朝中大事。待战局平稳、州郡收复后,本将便辅佐你登基。否则…”
顾陵微扬起下巴,道:“为不使燕军军心散去,本将只好另在你兄弟中择一郡王为帝。”
“顾将军。”
易王慕容渔再度笑了起来,淡淡地道:“本王以为,我已将话说得很清楚了。横州已难以挽救,而我易州百姓却安在,为何要遭无妄之灾?若我易州沦陷于玉汉军之手,横州又未夺回,将军该当如何?向天下人自刎以谢罪吗?将军此举乃是拆东墙,补西墙,绝非兵法所推,更乃战争的下下策。我既为易王,便要为易州之土、易州之百姓而想。至于大燕皇位…”
慕容渔面具下的眼眸中现出一道不易察觉的情绪,接着道:“我也没有兴趣。我尚有几个弟弟在世,将军可择贤而立。”
他特意加重了“弟弟”这两个字,嘴角划过一抹笑。
“本将没听错的话,殿下无论如何不会出兵。是这样吧?”顾陵的语气再无幽默,陡然重了起来。
“确是如此。”慕容渔的笑意也不见了。
他顿了一下,又下令道:“顾将军远道而来,先行派人好生安顿伺候…”
“不必!本将为将多年,从未被人伺候过,不劳易王殿下费心!殿下只管守着这一方寸土,便看届时狼烟遍地、烽火四起,殿下可还能悠然置身事外?”
顾陵拿起帽盔,一身盔甲衬得须发半白的他威严与霸气俱在。
他正待要向外走去,两把长枪却挡住了他的去路。
顾陵冷笑一声,回首望向慕容渔,冷嘲热讽地道:“敢问殿下这又是何意啊?是要学先帝之举,将本将困于此地?”
“本王说过了。今晚就请顾将军好生歇息,听闻平南侯已向齐州而去,顾将军何愁这一时?将军年纪大了,若是因劳累过度而身死,清儿岂不要怪罪我一辈子?”
慕容渔的语气依旧淡淡的,但这淡至极致的口吻却莫名地使人不寒而栗。
“呵…你为何如此执着于清儿?”
顾陵径直问了出来,却未从慕容渔的面庞上看出丝毫变化。
似是那面面具将眼前这俊美如天神的亲王所有的神情皆吸收进去一般。
“我说过了。这是我和清儿之间的事。与顾将军无关。”
慕容渔已不再称其为岳丈,挥挥手,便下令士兵将顾陵带下去歇息。
几个手持长枪的兵士刚要围拢上来,却被顾陵拳打脚踢,一个个惨叫着斜着身子飞将出去,再狠狠地栽倒在地,口中痛哼声不时传来,有两个甚至连声音也发不出。
顾陵对着慕容渔道:“只凭这几个杂鱼烂虾,便想要对付本将?你尽管将你的府卫请上来,本将倒是迫不及待,一是活动筋骨,二是好生瞧瞧你真正的用意面目。”
慕容渔的脸色却仍未有什么变化,连声音都未有分毫波澜,只是道:“顾将军,误会了。本王只是真心想请将军歇息,只是这些易州王府府卫多年在这严寒之地、远离中原,动作难免粗暴了些许,且他们又久久见不到本王,自然一时难以体会本王之意。本王代这些兵士向将军致歉。既然将军不愿留下,本王自是不会硬拦。来人,护送顾将军出府。”
顾陵眯起眼睛,看了慕容渔一眼,道了一句不需护卫,便大跨步离开了易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