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无正身着铠甲，端详着空中漂浮的云，子胤从房檐上突地窜下，单膝跪在离无身后，道：“公子，皆准备好了。”
“池沐与姜旸到何处了？”
离无并未回头，轻抬起右臂，以手遮阳，又将手指稍稍分开，透过缝隙去看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和煦之光。
“回公子，池将军与姜将军自在黥州太申郡会和后，今三月以来，一路翻山越岭，皆寻最难最苦之路，十二万大军艰苦行进，便是为了不使横州军或大燕司棣所觉察。如今已过了入横州的最后一道屏障、乃是一座名为昂月山的险山。此山奇险无比，位居黥、易与横三州之间，但主要却是入横州的一道天险。多年以来，横州军凭着这座山，得以高枕无忧，因着常人不但难以翻过，甚至无法登顶。若是由司棣入横州，显然不用过这道鬼门关，但池将军与姜将军由黥入横，便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据闻，当地人无人敢上这座山，又有传说称此座山阴气极重，鬼魂游荡，因而更是多年无人问津。何况此时已近隆冬，池、姜二位将军竟带领大军从这鬼门关走了出来，着实是天下难得的英雄。”
“时机也是刚刚好。池沐果真是应了当年御史大夫为他起的名字，金鳞岂是池中物，沐血征伐报国仇。”
离无叹了一声，言语中满是感慨与欣赏。
他又接着道：“局面已成。大燕便要分崩离析了。”
这话中带着沉静的笑意，却也不乏伴随多年的谨慎。
“是。公子多年的心血，便要沥成了。”
子胤站了起来，发自内心地笑着道。
见离无转过身来，便又道：“只是子胤尚有不解，不知公子可否为子胤解惑？”
离无一展手，笑道：“好啊。但说无妨。”
“公子为何不径直杀了顾陵与楚则？楚则如今出狱又掌势，必会前去相救顾陵，此二人对我玉汉乃是大患，若是战场正面相较，我等未必占得上风啊。”子胤有些疑惑地问道。
“便是告知你也无妨。顾陵当年间接害死我义父萧剡，先丞相闻之，本便病入膏肓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就此仙逝了。至于那楚则，他是先镇北大将军林钺将军的亲外甥，林然将军的亲表弟，幼时先丞相曾抱过他，亲自教他读诗抚琴，义父与林钺将军也在场。彼时我与兄长更是与他在一起嬉戏玩乐。而就是这样一个本该为我玉汉出生入死的人，竟甘心为叛贼慕容肇所蛊惑，做了窃国贼慕容氏的狗，成为大燕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数年来攻我玉汉，攻向他自己的亲人与故土。他不报他舅父与先丞相之仇也便罢了，你可知此人的理想便是灭我玉汉，使大燕统一这天下。如此之人，与那顾陵一起，若是便这么被一刀砍了头，岂不太过便宜他们？我要让他们生不如死，体会到屡战屡败、永与我的谋局差一分的痛苦，我要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大燕被我等所灭。”八壹中文網
离无站在冬日的寒风中，一向平和理智的语气却含着深切的冷酷，以及刻入骨髓的恨意。
子胤身为谍士，对离无所言略有耳闻。
他父母也是受过玉汉先丞相孔良恩惠的人，却因大燕所挑起的战火而身亡。
他是自愿入张荟所建的凌燕阁，自入阁那一日起，便抛弃了一切，包括自己的本名。
张荟为他们这些普通谍士皆取“子”字为名中第一字。
他们皆接受严苛训练，学成后，便陆续出阁前往天下几国各州、各官府衙门，如鱼入大海，鹰击长空。
多年来，子胤虽与其他人未有来往，却知道这些为玉汉出生入死的谍士们、曾经的阁中伙伴们与他一样，舍生取义、隐忍蛰伏、杀人灭口，却无半句怨言。
他们中或许有人为任务而改换名字，或许有人已经牺牲，但绝无可能有人放弃或投诚。
因着他们心中满是那个欣欣向荣的玉汉皇朝，满是那位为万邦所传颂的先丞相。
如此想着，子胤的心更加坚韧起来。
他清楚，自己有一日或将为国死去，但却毫无恐惧，只觉甘甜。
离无看着他面上的神情变动，似是已明白了他心中所想。
他笑着凑近了子胤，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必紧张，也不必日日想着向死而生。有尔等辅佐，又有池将军与姜将军，我只愿尔等皆能看见大燕与戈楚覆灭、我玉汉重统天下那一日的到来。”
说罢，似是为了缓和气氛，又或许是因着方才的缘由未解释完整，离无又淡淡地道：“我不杀楚则与顾陵，除了方才与你所言之外，也是另有缘由。按照我与御史大夫所设之局，若是楚则与顾陵现在便死了，横州军便无理由出动，即便此前出动了，也是需转身返回。大燕便会局势稳定。也就是说，如若少了这两人，乱局反倒不再乱，于我等不利。”
子胤恍然大悟，对于离无的敬佩已无法以言语所表。
他此时方才明白了，这一切的一切尽在离无的掌控之中。
任何事情的发展、时机、甚至这大燕朝野之人的心理，皆被离无玩弄于股掌当中。
…
此时已进入年末。
横州地处北境，每逢此时，便免不了天寒地冻，如今又下了暴雪与雹子，天气恶劣非常，致使行军极其不便。
但即便在如此的情形下，池沐与姜旸二人率十二万大军，到抵横州的边郡武长郡。
横州占地颇大，共六郡七十二城，面积堪为易州与齐州的总和。
当年大燕开国皇帝慕容肇正是因为对慕容渮的宠爱，方才将他封为横王，赐予他这块大燕领土内最富饶最广阔的封地。
十万姜氏军与两万黑金甲军在一片茫茫大雪中，到了武长郡下。
或许是由于格外艰苦的训练，又或许是由于心中的坚定意志，竟无一兵一士倒下，也无任何人叫苦不迭。
明明是活生生的人，但十二万大军人人如身穿的黑金甲一般，沉默、坚韧、一往无前。
甲衣与斗篷挡住了骑兵与步兵的发髻与额头，却丝毫无法遮住他们眼中炽热的理想与信念。
“离无公子写了密信给我，横州军共有七万，堪称大燕几个封地中兵力最足的。不过如今留在州内的不足一万人。”
池沐冷冷地道。
但他的语气中却藏着按捺不住的兴奋，清俊的面庞上除了淡漠，又有一丝终要大展身手的冷笑，清澈无比的眼眸中，透着昂扬与畅快。
他胯下的坐骑照影似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不断地以前蹄刨着皑皑白雪，又仰起头，嘶鸣起来。
“到底是离无。御史大夫曾说过，他的心思，便是七窍玲珑、料事如神也是不足以形容。若是一定要在尔等后辈中寻找像先丞相的，谋智布局便是离无，军事战略便是你池沐。”
姜旸的胡须上沾着些雪花，使得他的胡须看起来又发白了些，却丝毫掩不住他周身散发出的威严与眉宇间的英气。
又听得他道：“只是这大燕确实是不知道长长记性，林然将军的黥州之战显然没让他们看清这谋局，如今才会再度栽在了这横州上。不过这两局虽是都搬空了州郡，但这过程却是万般细密，一步都错不得。”
说罢，他转头看向池沐，笑着道：“明澈，这是你的字，没有错吧。”
“是。”
“你兄长字明澄。从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你已至弱冠之年，看你身穿盔甲，手握长刀，骑着战马，率万军的气势，当真与你兄长当年别无二致。再仔细一瞧，你们的面貌也是甚为相似，像极了当年的先丞相。明澈…”
姜旸又唤了一声池沐的字，平静地笑着道：“若是先丞相与你父母兄长在天有灵，见你平安长大，练就一身武艺奇学，不知该有多欣慰。”
“谢姜将军。我定不使将军失望，更不会使已逝之人失望。”
池沐以冷静的语气说道。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如今虽说横州城内军士不足一万，已为我等肃清了绝大部分隐患与攻城的艰难，但横州毕竟距离司棣很近，如今天气又如此恶劣。我等如若在十至十五日之内无法攻下，想必援军便会闻讯而赶回了。因此以我之见，此事不得不引起我等的谨慎。”
姜旸也想到了这一层，但他此刻却并未开口，只欣慰地看着池沐，道：“你想如何？”
“分兵。将军应派一得力之将，率两万大军，拦截在横州军回援的隘口。如今燕廷因帝位之争而混乱不堪，想必慕容渮即便得到消息，也不会派他调出横州的六万大军全部回援。依他的性子，必是想着尽快争到帝位，再派大军前来讨伐。因而依我之见，他所派之军不会超过四万人。虽然横州军在大燕几州中最为强悍，但将军的姜氏军也是历尽腥风血雨、数次大战，必然挡得住横州军的回援。”
他想了想，又接着道：“除此外，楚则如今掌握着大燕朝廷。他手中有可调动大燕司棣全部军队的虎符。若是使他知道横州之战，必会派大军前来，甚至会在救出顾陵后，他二人亲自带兵征讨。因而我等应再派两军，每军各两万人，分别堵住司棣应援横州的两个隘口。我与将军则率其余六万大军全力攻破横州。”
池沐平静地分析着、布控着，想了想，又低声道：“大燕丞相孟安近些日子会以为死去的齐王报仇为名，带领齐州军前往长安，势必会路过横州。此时机万不可错过…”
他的话渐渐被愈来愈大的风雪所掩盖，但在其身侧的姜旸却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