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分别时，池沐敏锐地感到了一道不善的目光向自己投来。
他寻着目光看去，只见赫连莹的宦官面带阴色、眼中含恨，身为奴仆虽头颅微低，但冰冷的目光却透过微微上翻的眼睛，看向自己。
见自己发觉，那宦官便又快速地重新低下头去，做出无事发生般自然的假象。
池沐将此人相貌记在心中，面上却若无其事，向王宫门处走去。
直到走出宫门，仍看见赫连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夏间的晚风拂起她的裙摆与头饰，带起些许地上的沙尘。
她就像一幅安静却明媚的画作。
即便是池沐，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副景象实在很美，或者说，赫连莹实在很美。
池沐回到驿馆，随行而来的侍从乐师受羌野款待，多数已喝得七扭八歪。
池沐立在窗前，面上闪过一丝山雨欲来的谨慎与坚定，同时又透着一股疲惫。
他刻意不去想赫连莹的样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一往无前地行事，才能忽略省去心中浮现的不忍。
…
羌野的月色向来比中原更皎洁一些。
月光不仅如瀑，且是美奂的银色，又总是夹带并闪着令人目不暇接的星光，静谧安然得仿若是在梦境中一般。
而这般场景对池沐来说，却无疑是一种奢侈。
穿越以来，即便是在梦中，他也从未体验过一丝安稳与轻快。
信中约定的时辰便快要到了。
池沐蒙上黑衣，拿起长刀，向着窗外一跃而出，仿若是奔月而去，整个人的剪影与如银盘的圆月完美无缺地合为一体。
下一瞬，他便轻盈地落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上。
如此不时腾而跃换，身如幻影、飞若蛟龙，即便是站在下方看，也是极难看清，还要怀疑自己眼花而看岔。
再看他移形之速、奔跃之疾，确然胜过书中所言的“飘忽若神、踏雪无痕。”
如此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已稳稳轻轻地立在了一户高门大户的正堂屋脊上。
眼见地面上守卫虽多，但正堂前却只有稀稀拉拉的两三人。
其中一人身着纯黑斗篷，罩着内里的甲衣，头上戴着兜帽。
或许是池沐的错觉，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他却觉着此人似是向他所处的屋脊上，似看非看地瞥了一眼。
正在他思虑如何下得地面上为妥，却忽听这人道：“时辰差不多了，便换班去吧。此处有我。”
那两个卫兵应声而退，偌大的正堂前，便只剩着黑色斗篷的男子。
池沐仍未轻举妄动，却不料此人竟径直离开了院子。
他心下霎时联想到一种可能，当下便翻下屋檐，在正堂门前听了一瞬，同时握紧了长刀，不再犹豫地推门而入。
“果然守时。”
堂内烛火通明。
只见一年过半百的中年人端坐在软榻上。
面前乃是一矮小的桌案，案上半是书卷，半是笔墨纸砚。
此人手中亦捧着一卷书籍。
单是看屋内陈设，已与羌野常有的陈设截然不同。
再看此人装束，更完全是汉人便装。
银黑相间的头上梳着汉人发髻，戴着青色剔透的翠冠，以一根青色簪子固定住。
身上穿着一件青色长袍，罩着一件松垮的丝质青衫。
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个翠绿色的扳指。
虽是淡笑着看向池沐，却不怒自威，饱经风霜又棱角分明的一张面庞上，尽是岁月与征战留下的痕迹。
因而虽是平常的文人装扮，周身散发的气质却昭示着此人俨然是位杀伐四方的将军。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羌野二十余年来，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大权在握的汉人将领姜旸！
池沐阖上堂门，行至姜旸面前，施了一礼后，坐下。
…
他对于姜旸便是玉汉潜在羌野多年、训练出黑金甲军的间谍一事，丝毫不感意外。
他的猜测是对的。
不过猜测虽不错，但此时此刻心中的激情澎湃，却是丝毫不假。
他已完全陷入了。
…
姜旸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池沐一番，声音低沉，却透着满意：“自上次驿馆一别，已是多日不见，确是更加沉稳了。”
“回想起来，上次还是我身着便服，而将军身着夜行黑衣，此番却是反过来了。”
池沐罕有地露出笑容，看向姜旸的眼神中，透着发自内心的崇拜与敬服。
说罢，他便将长刀搁于桌案上，见姜旸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于其上，便又道：“数日前，我假死离燕，林然将军手下有一位姜虢将军告知我，称我的佩刀乃是其义父所赠。可我是从御史大夫张荟手中得到的这把刀。我从来不知此事，却也猜出姜虢将军义父的身份，故而今日斗胆相问。敢问赠刀之人，可是将军？”
“正是。二十年弹指一挥。彼时的襁褓婴童，如今已然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
姜旸看着那把长刀，将刀拿起。
他轻轻地握住刀柄，向上一提，细长的刀身霎时从刀鞘中弹出，一道刺眼凛冽的寒光随之直射而出。
姜旸仔细地端详着，目光渐渐有些涣散，似是透过刀身想起了遥远的过去。
如此过了十几秒，他将刀收了回去，那道寒光便随之而消失。
池沐见他如此，又听他亲口承认，便无法按捺住心中的疑问，对着姜旸又无可隐瞒，因而几乎是脱口而出：“将军。我谢将军赠刀之恩，但心中尚存一问不得解，想必将军或许知晓。便是…我的身世。”
他话音落下，便见姜旸瞳孔稍稍放大了些，面庞上却并无措手不及的惊诧，反倒似在意料之中。
只听姜旸低声道：“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纵然如此说，却仍未立即道出池沐的身世。
“不瞒将军，我在来此之前，也曾问过御史大夫。御史大夫应下，待我平安归国，便将我的身世原原本本地告知。但世上之事变化万千，何况刀剑无眼，如今变局在即，我自己也不知能否有再见御史大夫的那一日。幸得将军知晓真相，我恳请将军将一切告知，如此，便无遗憾了。”
池沐抚摸着长刀的刀鞘，动作轻柔又和缓，仿佛在抚摸着一个稚童的头顶。
但他虽如此说，目光却偏向一旁，并未看向姜旸。
姜旸从他的言行举止中，觉出了这个少年内心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不由叹道，池沐虽年纪轻轻，便上马可执千军攻城掠地，下马可谋万邦决胜千里，面上又时常冷酷无情，但到底刚满弱冠之龄，纵然老成，却也是少年意气未全脱，心中有着心结，又敢于言死，随时愿为国而奔赴死亡。
透过面前的少年，他看到了当年那个锋芒毕露、奋不顾身的自己。
同时也感到虽只见面两次，但池沐却极为信任自己，不然不会在自己面前径直表露实意与心事。
如此想着，姜旸的目光便又柔和了一些，尽量将声音放轻，对着池沐道：“可是在担忧将谋之局不畅？”
池沐下意识警惕地看了看周围，见堂四面皆无人影映出，便压低了充斥磁性的声音，道：“依我之想，是要在大婚之日，与将军里应外合，囚禁整个羌野王族贵族，与将军率军共入黥州，再由黥州入横州，攻大燕个措手不及。”
姜旸放下手中书卷，剑眉微微蹙起，道：“我曾告诉过你，虽然只是利用，但既与郡主成了亲，便至少要做到相敬如宾。我原以为你欲先与郡主成亲，再以郡马身份徐徐图之、与我一同控制羌野朝局。但如今听你之意，乃是要在大婚之日便动手？倒是难怪你会有所顾虑了，此举确是急切冒进了些。除此之外，你可有想过郡主此生该如何自处？在大婚之日发兵囚禁，便是无疑让郡主去死。”
“如今的天下局势，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这东风在我看来，便是利用这场大婚的兵变囚禁。眼下，大燕刚吃败仗不久，燕帝又病得厉害，正是出其不意攻打横州的好时机。而将军有所不知，大燕朝局风云变幻，楚则并不甘于沉寂一生，或许不日便会有大动作。若是待他腾出手来，调得各州兵防并主持军务，我等所要面对的，便是一场恶战了。”
池沐说至此处，见姜旸不做声，亦不出言反对，显是在思考自己所言，便继续道：“将军在羌野绸缪多年，又培育黑金甲军，如今已是军权在握、架空王族，该是一朝惊人、洗刷叛徒冤屈之时，并无必要继续为玉汉、为世人所误会与不齿。在大婚上出手，一可兵不血刃控制全羌，完成武烈帝与先丞相未竟的宏图理想。二可将将军所统的姜氏军与其余黑金甲军合在一处，与林然将军兵分两路，拿下大燕。”
池沐见姜旸身后便悬着一幅天下各州地图，于是说着说着，便起身行至地图前，以手在地图上比划描绘着进军方向。
言语之中，似乎笃定此刻便是姜旸横空出世、横扫千军之时。
“既是想得这样全面通透，还有何可忧？为何心觉前路凶险、急于知晓身世？”
姜旸看着池沐，并未表态，而是依旧问着方才未得解答之问。
“我近来时常噩梦连连，夜夜不得安寝。后来干脆便彻夜不眠，已数不清有多少日子未曾睡着。梦中时常战火纷飞、白骨皑皑，自己亦死于混战中。令我所奇之事，是梦中总有一位将军鲜血淋漓、寡不敌众而死，又有一位妇人自刎于将军身旁。我虽不信天数命劫，但却总觉或有大事发生。若是我真如梦中那般战死，便再等不到亲口向御史大夫询问身世的那一日了。”
池沐见姜旸如此问，知道若不道出实情，便无法说服这位铮铮铁骨的老将。
于是便下定了决心，将假死以来夜夜难安的事说了出来。
谁料姜旸听后，却一言不发，反而示意他坐下，又亲手抄起一旁的热炉酒碗。
池沐这才发现炉上一直温着酒，此时散发出阵阵香气。
“是魇着了。不必多思多虑。渴了吧，喝口奶酒。”
姜旸边说，边倒了满满一碗白中带清的汁液，递给池沐，又加上一句：“所谓入乡随俗，既然到了羌野，便是要尝尝这羊奶酒。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