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七月初。
大燕枢密使韩聘率队离开长安，奉命前往黥州与玉汉交涉、接回慕容溪。
池沐已因战功直升为大燕的云麾将军，位居三品。
周宥为其副将，官拜五品。
他二人骑马分别行在韩聘身侧，后为兵士押运礼品等物。
一行人沿慕容涅亲征之路，由司棣进入黥州献游郡，再前往州府永康郡。
如此，从进入黥州开始，便有身着银甲的玉汉军一路把守监视，燕兵纷纷觉得不自在又难过，难免出现些许骚动，又不乏议论纷纷。
待到了永康郡燮江城前，眼见城门大开，州牧林然站在人群之首，后方站着众多玉汉将领与身着玉汉朝服的官员，其中又以身着银甲的青年人与一身黑色斗篷的神秘人最为显眼。
如此情形显然说明林然身为玉汉将军、黥州之主，已展示了很大的礼节与诚意，尽显其宽广的胸襟。
韩聘见状，面部神情显而易见地放松了不少，同时透着意想不到的惊讶与些许另眼相看。
至于池沐，则是自进入黥州起，便已心下激动振奋，同时感概万千。
这片二十多年前饱受慕容氏掠夺凌辱的玉汉国土终于回归了。
沿途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在拨动着他的心弦。
面对着这片陌生又熟悉的土地，他似乎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带兵接连收复剩余诸州的画卷。
而这幅画卷在见到林然的那一刹那，便已完全地展了开来。
池沐无法形容自己与林然久别重逢之时的心境，只知无论如何都不能露出一丝破绽。
因此便将巨大的喜悦与亲切死死地按在内心深处，面上依旧冷漠如常。
当他看见林然面上亦是平静祥和之色，便知对方与自己所想毫无二致。
池沐戴着面具，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眼众人。
身着银甲的青年乃是张荟之子张平，刚刚穿越时，他与张平有过一面之交，但此时此刻，张平应当认不出来他。
而那身着黑金甲、披着纯黑斗篷之人虽然不识，但这般装束却并不是第一次见。
当初在羌野边境，将黑金甲军交到池沐手中的神秘人，便是穿着一模一样的甲衣。
池沐不能确定眼前人是否就是当时的神秘人，但却可以确定即便此人识得他，却亦不会露出任何破绽。
…
韩聘翻身下马，对着林然掬礼道：“在下大燕枢密使韩聘，奉大燕皇帝旨意携礼来此，接回我大燕皇族子弟。想必阁下便是林然将军了？”
“正是。在下林然，玉汉黥州州牧。”
林然面上带着平和的微笑，特意在黥州前面强调“玉汉”二字。
韩聘面上动了一下，却也未作多言，或许是知晓为了顺利完成任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因而便对着林然介绍池沐：“这位是大燕云麾将军乐霁。”
又指向周宥，却突然想起不知周宥的名讳，便有些尴尬：“这位是其副将。”
林然的目光自然地转向池沐。
二人目光相撞，彼此皆觉心底一震，且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只有双方才懂的意思。
整个过程只持续不到一瞬，林然便移开目光，并未与池沐与周宥叙话，只稍稍向侧倾斜身体，同样依次介绍道：“此为张平将军，此为姜虢将军，此为…”
韩聘一一示意，便随林然进了燮江城。
韩聘本觉交涉之事宜早不宜迟，便提出天色尚早，想去探望废黥王慕容溪。
林然却以他一路劳顿为由，称改日再谈。
除此外，林然并未按例派人将他们护送至驿馆，而是邀韩聘、池沐、周宥三人在州府别院住了下来。
其余普通燕兵则被安置在驿馆中。
如此便将韩聘三人与护卫兵士隔了开来。
韩聘觉出不妥，但林然看似礼貌不已，如今又是人在屋檐下，便没有提出过多反对。
夜色很快便降临了。
韩聘坐卧不安，心不在焉，干脆在屋内走来走去。
池沐对此处颇为熟悉，当初他正是在此夜盗黥州地图与兵防，当时这里还是安华的地界。
他静静地等到韩聘与周宥屋内皆熄了烛光，方才出了屋门。
一路上虽没见有兵士，但以防万一，仍飞身跃上屋顶。
利用现有的武功指数，池沐身轻如燕、健步如飞，身影不住闪现穿梭过屋脊之间，速度之迅疾简直令人眼花缭乱，若是不仔细去看，便根本无法看清分毫。
等到接近主院时，池沐方才停了下来。
他从院墙上向下俯看，见玉汉兵士们有条不紊地来回行走着，并无半点懈怠疲惫之感，当下不免感叹林然治军之能。
但与此同时，突然又苦笑了一下，心觉不论在敌人地盘还是在自己地盘，自己仿佛总是飞檐走壁，神鬼无踪，来去无影。
池沐思考着，该如何无声无息地见到林然。
却见正堂中走出一披着单衣的人，发白的头上简单挽着簪，周身散发着平易与安静，但却丝毫不失那股杀伐决断的霸气果敢，正是林然。
他微笑着，看向不约而同抱拳行礼的兵士们，道：“今夜我要读书至天明，只留几人在府门外即可，其余人便去歇息，不必如此警惕紧张。”
说罢，眼神有意无意地向上看去，似是瞥向旁侧的院墙。
他话音落下，兵士们齐刷刷地应是，再整齐地依次退出院中。
池沐看在眼里，心中对林然所训的军容军纪更是心生钦佩。
林然见兵士退走，便道：“池将军。”
声音虽然平缓，但池沐却依然听出了压抑不住的欣然。
于是便从院墙时悄然翻身而下，如一片羽毛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立于林然面前，却毫无半点声响。
二人相对，皆露出了浅浅的、却发自心底的笑容，或许是皆知对方的不易，又终得黥州的胜果，这两个忘年之交、生死战友几乎同时伸出了胳臂，两双手交握后，二人便拥抱在一起。
“许久未见。此番可是要趁机离开大燕？”
林然并未过多客套地寒暄，而是单刀直入，眼中流露出关心子女一般的慈爱。
池沐点了点头，道：“老将军所言不错。只是我却不能留在黥州，而是要再入羌野，此番若是不出意外，当是可控制羌野，与那位将军共同带出羌野军。”
“你在大燕这段时日，当真是在刀尖上行走，实是万般不易。若不是你取得黥州地图兵防，又冒险送出燕军运粮的路线，我军岂能如此顺利便攻下黥州？”
林然与池沐并肩走进正堂，见池沐并未应答，又看其面上露出点点为难与不舍之感，便笑道：“难不成你还舍不下这种敌营生活？”
“…我此番入羌，是借着与羌野郡主赫连莹的婚约。但是我却并不爱她。或者说，这一切本就是我为控制羌野，所谋划的一局棋。”
池沐进得堂内，见林然亲自为他烹茶，双眼看着缓缓上升的热气，继续说道：“我本来只是想借机摸清羌野的朝局，但后来便想借着婚典时众人不备，而控制整个羌野王族、贵族与臣公。但在此之后的事，我却仍未决定。准确来说，我仍在犹疑。”
说着说着，他的眼前浮现了羌野少女火红的纱衣、明媚的美貌与灿烂如阳的笑颜，紧接着又浮现了楚刢沉鱼落雁的容貌，与对他深情的爱意。
林然并非心狠手辣之人，但他清楚池沐看着平和，实际却并非良善心柔之人，而是具着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淡漠。
他捧着茶，看着池沐向来锋芒不露、城府深沉之表如今现出些心事重重，道：“既然棋局已经展开至此，便是想退也难了。你如今有些踌躇不定，可是因有了心上女子而动了情，不愿去完这假婚了？”
池沐闻此，惊讶地抬起了头。
在林然面前，他不必再去维持那一成不变的面色，而是任由情感缓缓地透露出来。八壹中文網
“看来我猜得不错。”
林然笑了一下，又道：“那我便接着再来猜一番。除此外，你可是觉得对那羌野郡主下不去手？你方才称对控制羌野后的事犹疑不决，便是不知是否该杀了羌野王贵与朝臣，是也不是？”
“确是如此。”
池沐对林然的观察力与判断力肃然起敬。
只听了他短短几句话，再看了几眼他的神情，便可对他内心所想所虑如此了解，池沐自认即便是自己，也未必能做到这点。
“池将军，人活在世上，便都会与他人产生些牵绊。父母亲人、挚友、爱人，此乃人之常情。即便并无牵绊，亦会对无辜之人产生同情，只是我等背负复国重任，势必要匍匐于无边无尽的黑暗，忍受与情感相悖的理性冷漠。如今于你而言，复国的信念与人的情感，究竟何者更为重要？”
林然放下茶杯，严肃地对着池沐道。
见池沐眉间升起思索，似是在不断地下定决心，便又道：“收复梁州，攻下黥州，便有无数平民百姓命丧其中。池将军不是也说过，若是不忍痛如此，便势必会遭来更大的痛苦和牺牲。我常常想，若是武烈帝与先丞相在天有灵，看到我等之举，会否失望痛心？毕竟当年武烈帝即便走投无路，也不忍伤害百姓分毫，更绝不抛弃百姓，一路为敌军追杀之际，仍抽出兵力护卫百姓安稳离开。相较而言，我等虽然谋局周密、接连而胜，但却与先帝与先丞相的仁厚爱民之道偏离。”
他苦笑了一下，又道：“先前，姜虢杀死六万燕军俘虏，一想到他们被迫参军、多数昔日皆为玉汉之臣，便极为痛心。只盼早些结束战争，还天下百姓一方净土。想着想着，我便总想，我等奋力而战，究竟是为了什么？武烈帝所建的玉汉皇朝又是为了什么？后来便逐渐想清了，并非是为了刘氏天下，而是为了天下万民啊。”
他似是陷入了深思，见池沐沉默不语，但清俊的面上神色凝重，不自觉便忆起池沐的真正身世，遂将话题转回来：“或许正是为了这份信念，有些事不得不去做，有些人不得不去忘、不得不去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