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中原战火又起。
燕帝亲征黥州、燕楚交锋未有分晓，西域羌野亦是内乱刚定。
纵眼天下，只有宫骏仗着国土远离纷争，过着乱中安定、世外桃源般的日子。
他两耳不闻天下事，沉浸在无边无际的享乐和即将得子的喜悦中无可自拔，一边斟着酒，一边对着立厷醉醺醺地道：“待王子降生，孤便称帝，立其为太子，大夫以为如何？”
“甚以为好。国主如今将得子，实是南滇之喜。”
立厷举起酒杯，看了一眼其中荡漾却甚是浑浊的果酒，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大笑不止的宫骏。
他的声音彬彬有礼，令人如沐春风，言语中却听不出有半点谄媚，平淡无澜，与这杯中的果酒正正相反。
“咳咳。”
坐在宫骏下首另一侧的范柴冲着立厷挤了挤眼，示意他多言媚语。
立厷却视若无睹，只勾出一抹表面恭谨的微笑，便拿着象牙箸，低头端详起桌案上的菜肴来。
“国主定能如愿以偿。我昨夜向天帝问询国主称帝一事，天帝称将降真龙天子于宫中，国主定能一举得子，登上至尊龙座。”
范柴见立厷并不多言，便如往常般自顾自地对着宫骏胡言乱语起来。
他将虚假的神鬼之语描述得十分逼真，仿若真有其事，三言两语便将宫骏哄得心花怒放。
本就有些疯癫的宫骏闻言更是不顾身份，随着范柴跳起巫舞。
一旁的宦官不住地拍掌附和，气氛乌烟瘴气，瘆人又可笑。
…
池沐的眼睛不离视野框中的立厷。
不，是玉汉梁王，刘竑。
…
只见刘竑坐在席上，面上虽无表情，但眼底却划过一抹令人不易察觉的嘲讽，又现出一丝苦于隐忍的悲凉。
在这一群戴着神鬼面具、好像与尘世不相干的人中，他静静地独坐着，成为怪笑和叫喊声中，唯一的沉默者。
刘竑的眼前浮现了自己入南滇的全部经过。
浮现了梁州漫天的战火、哭喊的百姓。
浮现了誓死抗敌的老将卫徜最后回首望向他的那一眼。
那位追随武烈帝与先丞相的开国将军，眼里含着泪花，充满着坚定与不舍，令他此生永难忘却。
他只要一闭眼，便能想起卫徜的最后一眼。
想起卫洵奉卫徜之命、死死地拉着要上阵杀敌的他离开大羲城。
再想起他们一路行至玉汉蜀州与南滇边境，竟然看见当朝那个与宦官素有勾结的御史大夫立在马车前静候。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问，张荟便答。
他怒斥，张荟亦照单全收、不做任何反驳。
他质疑，张荟便耐心道着谋局，又细解局势。
张荟称，玉汉与大燕都在寻他，他如今无处可去，玉汉朝中宦官专政，皇帝不容，回玉汉便面对着问罪，更不能去大燕或戈楚，唯有一条路可走。
当日，他们二人谈了整整半日，从正午谈到黄昏。
在边境大地被如血的殷红铺满时，他最终被张荟说服，接受了这个听起来甚是疯狂且危机四伏又难以完成的任务。
为了玉汉，为了画像中的皇祖父，更为了儿时曾悉心教导过他、鼓励过他的先丞相与先骠骑大将军。
“殿下，从今日起，您便要暂且抛去尊贵的身份与习性，成为一名奢华铺张的富商了。卫洵便是你的两位助手之一，另一位在此。”
张荟说着，看向身后的马车。
车帘被缓缓掀起。
只见一妙龄少女利落地从车上翻下。
少女生得清秀动人，虽称不上十分惊艳，但却胜在清纯可爱，实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不过看她身手动作，倒是与长相不相关了。
他们三人与张荟告别时，张荟依旧带着轻松温良的笑容，但却显而易见地多了一种感怀和豪迈。
张荟双手交叠，掬了一大礼，对着他们深深地弯下了腰背，声音有些低哑甚至哽咽，万分郑重严峻地道：“殿下，委屈殿下了。重统中原不会超过十年，届时，我玉汉朝中必然亦是焕然一新，臣将拜迎殿下归国为君。”
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使他心跳加快，惊诧不已。
往后至今的一年多，刘竑经常回味品读着张荟的这句拜别之言。
张荟并不是他所认为的张荟。
张荟在谋划着一盘惊天的大棋。
以天下为棋盘，以他这个堂堂玉汉梁王、武烈帝亲孙为其中一颗棋子。
他不知道张荟已经谋划了多久，又谋划到了何种地步，但却依旧选择了相信张荟，如其所言，在南滇展开了筹谋。
一年多来，刘竑密切关注着中原战事动向。
梁州之复、燕楚之战、黥州之归，都使得他越来越相信张荟所言非虚、所谋已现成效，便命令自己，必须全身投入到适应立厷这个假名字和假身份中。
自他们入南滇起，卫洵就在府内广招人手，不时便出门打探消息。
至于那少女，便在卫洵的安排下，进了宫。
而刘竑则靠张荟提前在南滇安排的人手所赠的黄金，顺利接近了南滇国主和国相。
…
时至今日，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刘竑白日里在南滇朝堂上，忍受着荒诞不经的一切，夜晚脱下富商的皮，面对卫洵时，才能短暂地做回玉汉的梁王殿下，又常在午夜时，梦回昔日那个锦尊城中，最明亮风光的少年亲王。
“殿下。”
卫洵端着置有两杯清茶的托盘，声音从阁门外传出。
刘竑盘着腿，静静地打坐在蒲团之上。
他的面前悬挂着玉汉武烈帝与先丞相的巨轴画像。
画像前又供着瓜果、燃着熏香。
整个阁中只点了三两根蜡，由此有意或无意地营造出了微弱无比却朦朦胧胧的气氛，凸显怀缅与纪念之情。
也正是因着阁内如此的情形，使得卫洵印在纸糊的阁门上的身影更加清晰。
但刘竑没有闻声望去，也没有起身的打算，只轻道了声“进”。
卫洵却显然习以为常，拉开阁门，走了进来。
“殿下，南滇宫里传出消息，胡夫人快生了。”
卫洵有条不紊地一边将茶杯从托盘中拿出，递到刘竑跪着的蒲团旁，一边以状似无意的口吻，道着近来南滇最大的一件事。
刘竑闻言，身子微微地动了一下，却是没有正面接着说下去，反而换了话题道：“你本是我玉汉顶天立地的将军，这双手本应是拿刀拿枪、上阵杀敌的，却做起了下人该做的事，往后不必做了。本王…我不需人伺候。”
“殿下这是哪里话。臣曾是上阵杀敌的将军不假，但如今却也是一个小心行事的间谍，奉命潜进南滇、以待时机到来时，襄助国家重统天下。因而这双手，暂时便要做一个间谍该做之事。不论是将军还是间谍，臣始终牢记并告诉自己，臣一直是臣自己，一直是玉汉的卫洵，不是旁的什么人，臣今日如此，正是为了来日重新为国征战啊。”
他似乎感到了刘竑的心中困扰与牵念，便平静地笑着道，声音虽缓和但却极为坚韧。
看着刘竑因为他话中最后一句而睁开眼睛，卫洵又笑着，加上一句：“何况，不论臣是将军还是间谍，殿下是亲王还是富商，殿下都是臣的主人。臣为殿下奉杯茶喝，实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关于谋局一事，我从未多问过，也不打算多问。然而，有一事压在我心头很久，今日重新想起，更是百转千回、思绪万千。子长，我便只问这一次，当着武烈帝和先丞相的面，你要如实回答我。”
刘竑依旧维持着打坐的姿势。
只是却不再闭着眼，他定定地望着两幅画像，唤着卫洵的字，道：“令尊，也即卫老将军，是否也知晓张荟所谋之局？或者说，至少知晓一部分？”
“…回殿下，臣不敢欺瞒殿下。”
卫洵跪坐在刘竑身旁，与其一齐望向两幅画像，默了几秒。
几秒后，他的声音中却充斥了一种艰难：“家父确实清楚。燕军来攻前，御史大夫曾为家父去了书信，信中言明燕帝慕容肈未死，时机未到，令家父与殿下共至蜀州与南滇边境，与他会面。家父并未犹豫，已然决定与大羲城、与整个梁州共存亡。便令臣护殿下先行离开。”
他不自禁地叹了一声。
看着刘竑眼中浮出的一层浅浅的雾气，想起父亲生前的音容笑貌，鼻子不免一酸。
但卫洵还是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将哽咽收了回去，加上一句：“家父当时说，燕兵兵临城下，臣等不来御史大夫所说的时机了，身为一州之牧、玉汉之将，焉能弃城弃百姓而去？臣年已七旬，只这一条命，誓要战到最后一刻，不负武烈帝和丞相提携教导之恩，不负兄长卫行临终之托。时机便留给吾子扶保梁王殿下，唯盼光复中原之时，于吾坟前告知。”
卫洵一字一字地复述着卫徜之言。
显是无一字忘记。
他的声音已有些维持不住平静，带着点点颤抖，双目却丝毫不离画像。
“卫老将军明知有生机，却依旧选择了与梁州共存亡。”刘竑喃喃地道。
“殿下，家父没有白白牺牲。他只是做了一个将军该做的事。如今中原的局势已然说明御史大夫等人所下的棋在步步告赢。待灭燕灭楚的那日到来、待殿下重返玉汉，家父便在九泉之下，也含笑依然。”
卫洵转向刘竑。
他的目光与刘竑看向他的目光正正交汇，他的笑容向来令人安心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