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涅的面色已是阴得能滴出水来。
慕容渔的一席话使得他的晕眩感更加强烈。
他扶着额，在宦官的服侍下半倚在龙座上，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起来。
只要他一闭眼，便能看见统帅千军万马、战无不胜的楚则享受着万民的爱戴赞叹，而他身为大燕天子，却只能活在这位战神的阴影下。
二十年来一直如此。
从小，慕容涅便看着父皇喜欢伴读楚则胜过自己。
他不喜欢楚则、嫉妒楚则，但为了讨父皇的欢心，只能装作与楚则亲密无间。
楚则却当了真。
整个成长过程中，慕容涅怀着满腔妒火和被忽视的失落，意识到即便自己身为储君，也是永远比不过身旁那个才华横溢、意气风发的少年。
没有任何人知晓，当楚则失去父亲与至爱时，面上痛心疾首的慕容涅，心中是多么地酣畅淋漓。
兄弟情深、君臣一心的戏码演到了自己登基，慕容涅的心境由妒恨变为又妒又怕。
楚则的不回京奔丧、不立即表示拥戴自己、拥兵在外、在黥王等人谋乱时毫无反应…
这些都无疑极大地加深了他的恐惧。
比起玉汉和戈楚，慕容涅内心深处更视楚则为心腹大患。
好容易以为压下了他的风头，如今连枢密使韩聘都被他拉拢。
从易王慕容渔的言语中，慕容涅听出了楚则的影响力甚过自己、百姓只知战神而不知天子的意味。
此前的一切一幕幕地闪过，慕容涅沉着声音，下旨道：“传旨，令平南侯楚则为将，率军前往黥州…”
他话音还未落，韩聘面露欣悦，孟安跪倒在地，马上就要开口。
慕容涅却摆了摆手，制止了他。
接着，他说出一句犹如惊雷般的话：“同时，朕要御驾亲征。”
“陛下不可！”
韩聘怔愣了一下，随即再度跪倒在地，道：“战场之上，刀枪无眼，陛下贵为天子，龙体为重，只消平南侯一人便可平定黥州之事，何须天子亲自出征弄险？”
他句句不离楚则，敬慕之情已是掩饰不住，却不知此言听在慕容涅耳中，无比刺耳难当。
慕容涅看了伏在地上的韩聘一眼，不叫他起来，倒也未发怒，只冷冷地道：“怎么？平南侯能为国征战，朕便不能？朕是大燕天子，玉汉夺我黥州疆土，朕御驾亲征以搓其锐气、团结兵士、安抚百姓，有何不可？”
“陛下…还请陛下三思。”
韩聘俯首再劝。
慕容涅却再不听他所言，大手一挥，道：“下去吧。定下个黄道吉日，大军准备出征。定要将声势造得浩荡，让万民皆知朕此番是亲自征黥。”
四人退出御书房后。
横王慕容渮哼了一声，自顾自地走得飞快，将其余三人撇在身后。
韩聘蹙眉苦思，面色不虞，落在了孟安和慕容渔的身后。
孟安按捺不住，对着慕容渔低声问道：“殿下怎么说楚则的好话，如今陛下令他为将，却又御驾亲征，这事情便大了。”
“丞相无需忧虑。难道丞相看不出此次玉汉军不同以往，作战迅疾凶猛且气势磅礴？朝中无人请命，估摸着也是看到了这一层。因而即便硬推了平庸的旁人出征，届时不是大败而归便是拖延不下。陛下对黥州之失看得很重，无法忍受做一个失地之君，派了旁人而无果，便还是要派平南侯前去。这是你我无法阻止的。因此，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明面上不撕破脸。”
易王慕容渔淡淡地解释着。
听起来，倒也称得上是合情合理。
但孟安思来想去，总觉得并非他所言这般简单。
此时，韩聘经过他二人身旁，对着慕容渔掬了一礼，笑意中带着点疏离的友善，并未多言，便心事重重地走远了。
…
长安城，康宁坊，兰居。
“陛下已下旨命将军为先锋，并且要御驾亲征。”
韩聘看着楚则眼中的光乍然亮起，又猛地黯了下去。
眼见楚则垂眸不知作何想，韩聘又犹豫着，轻声加上一句：“我求陛下三思，陛下却下定了决心。”
“陛下对我的不信任，已经到如此程度了吗？”
楚则突然笑出了声，在韩聘诧异又有些许担忧的目光中执起茶杯，一饮而尽。
茶水顺着他的唇边滑落下来，欢快无阻地淌向他的脖颈，停在他的喉结上。
韩聘还未来得及去阻止，楚则已是如此饮下了第二杯，半点不似品茶，而与饮酒的作态别无二致。
“将军何出此言？陛下是极为重视黥州之事，又为激励将士，方才如此。若真是不信任将军，又岂会派将军担此大任？”
韩聘已经感受到了皇帝对于楚则的极度疏远，但仍然出言安慰。
“真是如此便好了。”
楚则苦笑了一声。
他从前胜券在握的笑容、意气飞扬的跳脱化为愁云与失落、苦涩与煎熬，看得韩聘心如刀割。
当初正是因为看见楚则奋勇杀敌的身姿、笑看风云的气慨，使得韩聘为其所震撼。
为了守护住这份笑容和意气，他不顾非议追随楚则。
但他却越来越觉得，那个让他为之倾倒的将军正在逐渐地被抽离楚则的身体。
他正不知该如何开口，便看楚则撂下了茶杯，胡乱地抹了一下下巴上的茶水，道：“乐霁派人冒死传来消息，他还活着。现就在燮江城郊的山里。”
“总归是我们没看错他。”韩聘叹息了一声。
楚则点点头，接着道：“这次我大军出征，一定要让乐霁随军派上用场。这样他才能借军功返回长安。”
…
燮江城郊。山里。
一只通体灰黑的鸽子出现在池沐的视野中。
这只鸽子敏捷地俯冲下来，轻巧地落至他的臂弯，晶莹的眼睛注视着他。
池沐立即解开鸽子脚上绑着的密信，飞快地解读起来。
离无的密信一如既往地简略又明确。
信中称他已在燕帝慕容涅面前以言相激，料定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慕容涅不用楚则，黥州无碍。
二则是慕容涅起用楚则，但绝对不放心他一人独掌军权，必然会另派他人同去，或是自己出征。
离无称自己在燕多年，发觉慕容涅多年前已嫉恨楚则出尽风头，登基后提防心更重，既想掌握军权，又欲使威望压过楚则。
离无由此笃定，慕容涅御驾亲征的可能性更高。
这样一来，池沐应与林然里应外合，不使燕军成功。
离无又称自己也为他安排了帮手，自有办法使楚则大败而归、再难翻身。
池沐再向下看，惊讶地得知离无已告知张荟，张荟谎称池沐染了风寒，需得卧床静养，将与赫连莹的婚期延后。
池沐将信搁在蜡烛上，看着火苗一点点地将其吞噬，最终化为灰烬。
他回想起离无的面庞，已不知是第几次感慨此人的料事如神、万无一失。
…
长安城在一片心烦意乱中，草草地过完了新年。
黥州之失导致的气氛如同一座山般，死死地压在大小官员的心头。
如此，到了二月中旬，正月十七当日。
燕帝慕容涅御驾亲征，亲率司棣八万大军，前往黥州。
祭天祭祖的仪式繁琐非常，天子的鸾驾、车马、仪仗更是浩浩荡荡，声势浩大又奢华至极。
若是不明实情，定会以为是皇帝出巡，而非出征。
慕容涅特许百姓出坊上街，以示天子之威，以召他自己为国为民之心。
元贵妃也公然随慕容涅出征，名曰伴驾，实则此前从没有这样的先例。
听闻元贵妃哭诉不舍又要日夜陪伴服侍，慕容涅竟便允许了。
楚则骑在马上，想到不日便要重返战场，心中兴奋又严峻。
这使得他刻意忽视了慕容涅的所作所为，尽量回避着元贵妃炽热示爱的目光和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