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华靠在椅上，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来喝去，乱糟糟一片，脑中心中都乱成一锅粥。
他心中清楚，郑鑫所言不假，这支奇军必是有备而来、蓄谋已久，偏偏黥州军又尽数攻伐戈楚去了，因而从一开始，便只有输的份。
从内心深处而言，安华明白拼死回攻献游堪称极为弄险，在不清楚敌军人数的情形下，贸然去救献游郡，极大可能会全军覆没。
而且，这十之八九是敌将的调虎离山之计，只要出了这永康郡，敌军便会一举攻入，无疑是死路一条。
如果不是为了声誉，安华已想听从文官之言，一走了之。
他已享尽了为官之乐，坐拥着人间富贵权势，但也正因如此，不舍得就这么没了命。这样想着，不知怎的，就将目光投向了郑鑫。
“大人既已禀告朝廷，援军不日便会赶到。我等身为燕臣，岂能逃之夭夭？擅自出城、拼死一搏亦是不妥，唯死守永康郡为上策。”
郑鑫与安华目光相对，他上前一步，坚定地拱手，道。
“也只能如此了。传令下去，永康郡中所有成年男子皆要上城墙，与兵士一同抵御敌军。连夜砍伐木桩，搬运石块，再从百姓家中索要热油，给本州牧死守永康郡，直到援军到来。谁敢擅自脱逃，定不轻饶。”
安华一拍案几，整个人站得笔直，看着颇有一副忠义之样，又现出点同归于尽的意思来。
安华的命令一出，可苦了郡中百姓。
燕兵连夜闯入百姓家中，不分青红皂白便抓走男子。
有的连年纪也不看，抓了不少十几岁的少年。
这些燕兵再借着“要油”之令，任意掠夺百姓财物，甚至趁着夜色欺辱妇女。
百姓本就苦燕许久、心念玉汉，这下更是恨不得玉汉军立即攻入城来，将这些身披人皮的畜牲斩尽杀绝。
悲愤痛苦的百姓经此洗劫抢掠，哪里还有半分配合燕兵守城之心，当下便有不少人被执鞭抽打，血迹斑斑。
其余壮丁见此，干脆一哄而上，与燕兵扭作一团。
燕兵手握兵器，但百姓的怒火亦不亚于兵器。
几番打斗下来，两方竟各死了十余人。
场面混乱不堪，折腾了整整半日，还未伐一木、搬一石。
安华闻之，气得七窍生烟，心中对百姓破口大骂，恨不得将这些刁民尽数杀死。
但眼下正需人手，他只得命令校尉郑鑫前去摆平。
郑鑫连劝带拉，又是威逼利诱，好容易才将场面稳住，命令百姓伐木搬石上城墙。
…
此时已是年终之夜。
林然与众将士兵围坐一团。悠然吃过晚膳后，下令剡军向永康郡进发。
按照事先之约，姜虢亦率良军在午夜从后方攻向永康。
如此前后夹击，逐渐对永康郡形成势不可挡的层层合围。
林然纵马行至城下，搭弓射箭。
这一箭不偏不倚，径直射中城楼的匾额。
燕兵将箭支拔下，解下上面绑缚的信，送至安华手中。
林然在信中言明，给安华三日开城投降，必不伤他及手下官员一分一毫。
但若是执意负隅顽抗，便会立即攻城，等到了那时，黥州官员是生是死便不再担保。
安华一生称得上是顺风顺水，半生为将、半生为官，什么时候受过如此明晃晃的威胁。
看着敌将龙飞凤舞的只言片语，他只觉是奇耻大辱，但见敌军如此众多，又清楚永康被破只是时间问题。
投降便可苟活，固守只能面死，不过却能落下个好名声。
…
他坐在偌大的府衙中，看着信上赫然明晃晃的两个字“林然”，顿觉无比熟悉，他绞尽脑汁地搜刮回忆，终是忆起了这个名字。
此人乃是当年力敌大燕最终赴死的玉汉名将林钺之子。
想起林然之身份后，安华心下更惊，更觉林然此番是卷土重来、为父为国报仇。
他为将多年，知道只要林然一声令下，永康郡恐怕撑不过元旦。
这样想着，便更认为林然是故意围城以折磨燕兵心性，耗尽自己斗志。
他长叹一声，失魂地戴盔穿甲，走上了城头。
郑鑫正命令兵士运送木桩，监视百姓押运石块与热油，见安华上城，便迎上前去。
“敌军主将乃是当年玉汉名将林钺之子，姓林名然。你说得很对，这场看似突如其来的攻伐确应是经长久筹备。林然写了信给我，你看看吧。”
安华目视着城下黑压压的大军，听着兵戈铁马之声、战鼓号角之响，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笼罩和彻骨的惧意。
他将信递给郑鑫，手指微微地抖了抖。
郑鑫接过信来，面上立即变了色。
他单膝跪下，向安华作揖道：“大人。永康郡一旦失守，整个黥州便尽落玉汉之手。你我便是国之罪人，纵然援军不到，亦不能为贪生而降。”
他抬头看了看安华满是阴晦的面庞，咬了咬牙道：“不然怎么对得起顾陵将军的知遇之恩啊？”
顾陵的名字响在安华的耳边，卷进他在名声与生命之间争斗权衡的漩涡中。
似是看穿了他的心事，郑鑫豁了出去，又接着道：“再者，敌将既是为报仇雪耻而来，又怎么能放大人与我等一条生路？极有可能是诱我等不战自降，再将我等一网打尽。”
安华的眼神闪了一下。
他的拳头紧紧地握着，最终张了开来，道：“便依你之言，不得投降，死守城池。”
…
跟在安华旁边的池沐面上一片平静，内心却已经飞快地盘算起怎样助林然胜利。
老实说，池沐根本没指望安华这种要脸要名声的人自己投降，更清楚郑鑫绝不会投降。
如果郑鑫和安华顽固抵抗，林然很难短时间内速胜。
池沐向来很谨慎，他担心这短时间内，局势会发生变化。
比如，大燕快速调兵来援救。
因此，他这几天没事就在城里溜达，观察燕兵和百姓的争端，一早就知道现在军民的关系已经是摇摇欲坠，一触即发。
只差一个导火索了。
如果这些百姓知道平时作威作福的官老爷们已经全跑路了，丢下他们为大燕送死，还会卖命吗？
不会。
这个导火索，自己布定了。
…
随后的两天时间里，池沐与离无布在永康郡的间谍接上了头，命那间谍放出消息，说是林钺之子林然回来了。
来复仇了。
简简单单的一个事实消息，却让整个州府的官员破了防。
原来，池沐观察这些州府官员的年龄和官位，推断出大部分人一定知道当年林钺的事。
只要宣称林然为父报仇，这些人一定认为自己肯定会被杀，谁敢留在这等着做鬼？
于是，林然在那边招降，池沐在这边点火。
原因很简单，林然想得没有池沐深。
也没有池沐会推测、利用人心。
…
在池沐的操作下，即便安华下了令，郡中大小文官和部分武将却还是连夜携了家眷和财物，趁着混乱，一溜烟地从后方跑出郡去。
结果未走多远，便连人带财，被进攻上来的良军截了个正着，真是“逃命不成反丧命、寻生不成反断生”。
林然见劝降无果，便也不再拖延，当即下令张平与姜虢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同时攻城。
剡军不惧热油泼淋、木桩石块，奋勇以梯攀城。
这个时候，池沐派间谍把官员们全部跑路的消息大肆宣扬，请百姓们不要为了这些垃圾，白白丧命。
城上百姓再忍不住了，当下在背后与燕兵撕打起来。
张平见城上情况突变，立即抓住机会，令兵士速攀。
这些兵士登上城头后，便与百姓共击燕兵。燕兵本便人数不多，如此只有死路一条，被身着银甲之剡军杀个片甲不留，斗志尽散，如鸟兽般四下逃窜。
与此同时，良军亦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开了永康郡后方，如潮水般猛烈无敌，却又整齐有序。
如此不过才过了三日，玉汉军已经一前一后，夹击到了永康郡中心的州府燮江城。
尽管郑鑫带领众燕兵死战以抵，却仍是毫无用处。
他在良剡二军的合围强攻之下，败得极为惨烈，血溅城头。
他的尸首呈跪坐状，胸前插着两柄长枪，手中仍死死地握着佩剑。
…
池沐踏着尸山血海，走到郑鑫尸体旁，阖上了他直直望向前方的眼睛。
…
燮江城在新年元月的第五日被攻破。
林然、张平与姜虢汇军于一处，率军进入黥州州牧府。
安华见大势已去，知道自己已是难逃一死，便持剑闯回府邸，见人便杀。
他先后杀死妻妾二十余人，仆从无数，连亲生子女也不放过，接连砍杀刺死五子六女，又将最疼爱的幼子投入井中淹死。
他整个人满身满脸尽是血污，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疯疯傻傻，摇摇晃晃地走回正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