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燮江城规模最大的一家驿馆住下了。黥州地处北境之最北，气候寒凉，少有郁葱之色，纵然是州府，城中亭台楼阁亦颇死气沉沉。
这家驿馆为四个里坊合并而成，中间打穿，虽布置得井井有条。
但在池沐眼中，这里的一切皆比不得玉汉任何一座城的分毫，与锦尊城相比更是寒酸得紧、且有一股说不出的古板别扭。
但他倒也无心过多地体会这种落差。
从进驿馆开始，他便一边等待着离无的飞鸽到来，一边分析着今日暗中窥视之人的身份。
如此待到了傍晚，却无飞鸽到来。
池沐不禁有些担忧，他临走时，张荟说过，离无在大燕当谍士多年，除了培养了一大批间谍，还养了一大堆鸽子。
而且，这些用来传信的飞鸽与普通飞鸽不同，聪慧无比，识得天下路、辨得接信人，有时候甚至比人还要可靠。
“所以…鸽子呢？”池沐打了个哈欠，靠在椅背上。
离无葫芦里卖得到底是什么药？难道自己的推测有误？
明天的宴席并不是见面的地点？
离无现在的身份并不是大燕重臣或贵胄？
饶是池沐再聪明，但是面对着离无却也有点力不从心。
离无比张荟还要神秘，比张荟还能玩把戏。
实在让人看不透。
漫长的等待一直持续到了晚上。
池沐饿得受不了，叫了一盘花生米，两张烙饼，一壶清茶。
难吃得要命。
没比自己烤的兔子好吃多少。
…
当夜色笼罩了整个燮江城时，驿馆中来了一个小厮装扮的人。
来人站在廊上，恭敬地敲开了楚刢与顾清的门，又向顾清呈上了三张样式精美又有些许花哨的帖子。
池沐一整个下午在窗旁坐着，观察着进入这家驿馆的人。
注意到这人后，便转而靠在隔间门上、透过门上的花格窗，将对话听了个清楚。
那人飞快地道：“二位小姐，老爷派小的前来送帖子。今儿二位走后不久，横王、易王及枢密使大人便到府上了。枢密使大人奉了易王的命令，来得早了些，正好在街上看见二位了。还看见二位身旁有一位少年。”
池沐眯了眯眼睛。
枢密使…是那个主动巴结楚则的韩聘吧。
他也来了。
这么说，自己白天感觉到的锐利目光，就是韩聘在看吗？
他正想着，那小厮又接着道：“枢密使问了老爷。老爷便直言二位在燮江城，又将那位少侠救了二位的事一并道了出来。当时横王和易王殿下就请二位小姐明日去呢，说是亦要请那位少侠入宴，横王殿下还称要上奏天子，赏那位少侠个官职呢。这不，老爷不敢耽搁，立即来让小的给二位小姐报喜来了。”
…
“…”池沐快速地分析着。
从表面来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无非就是被韩聘撞到了，安华不敢隐瞒，说了。
可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就这么巧，说被撞到就撞到？
不对。
难道韩聘就是离无？
如果他是，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他在城里有眼线，从自己进城就知道了，然后故意掐好时间出现，看到自己后再向安华提起。
这样安华就只能请三人参加，离无就会理所当然地与自己会面。
嗯。如果韩聘是离无。那他前面巴结楚则也能说得通了。
就是要拉楚则下水，要搞事情。
池沐按了按太阳穴。
这种说法貌似很合理，但是不能肯定。
如果韩聘不是，让他先去州牧府的易王就很有意思了。
易王这个人，到现在还没露过脸。
但是如果是易王，也有说不通的地方。
那就是他不能保证韩聘看到了就会说出来。
除非他可以确定韩聘会说。
除了易王，那个傲慢无礼的胖子横王，也不能说全无可能。
上来就要给自己封官，直接让自己进燕廷，这符合张荟交给自己的另一个任务。
没错，就是在大燕潜伏下来，获取信任，拿到其余各州的情报。
横王这一提议，堪称神助攻。
这仨人，都有是离无的可能。
经典三选一了属于是。
但不论是谁，刺激程度已经堪比最精彩的谍战大片。
因为这仨人，两个是皇室亲王，一个是大燕重臣。
不管谁是，都是玉汉的强心针、大燕的催命符。
…
就在头脑风暴进行得正酣时，池沐听见顾清道：“真是不巧。刢儿这一路上本就受了风寒，体弱不禁风，回到驿馆服了药便睡下了。若是明日赴宴，恐会过了病气给二位亲王，烦请你回禀安叔父，明日我与那位少侠去赴宴。”
她言辞干脆利落，条理清晰，听似客气，却也根本不容反驳或拒绝。
州府来送帖的人走后，顾清犹疑了一下，还是走出房间，敲了敲隔间的门。
池沐斜斜地歪站在门侧，不紧不慢地数了十秒后，才打开了门。
顾清一脸笑意地递上帖子，又将这张帖子的来龙去脉简要地叙述了一番，末了风轻云淡地道：“少侠若不愿去，自行离开此处便是。人需遵从内心，如无意入仕……”
她稍稍拖长了音，口吻含了些暖意，竟然如同一个长姐面对幼弟般，道：“便无需勉强自己。”
池沐低下头，看了一眼女子手中的帖子。
突然，他有些好笑地反问道：“姑娘与朝中亲王相识，真乃贵胄也。姑娘应是见惯了这样的场合，然在下还从未见识过。如若在下说，在下过自由飘荡的日子过惯了，想结交些达官贵人、过点安稳富贵的日子，姑娘是否会瞧不起？”
池沐这招，叫做“就坡下驴”。
顾清的眼里升起一种向往：“少侠，你有一身好本领，又古道热肠，若是入仕大燕，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看来她是真欣赏池沐。
说实话，池沐很感激顾清的欣赏。
顾清就像他的姐姐。
但他却一直在骗顾清，连真名都不能告诉她。
而且之后还得一直骗下去。
…
顾清走后，池沐摇摇头，仔细地查看起这张帖子来。
帖子上用行楷体工整地书着“乐霁公子”四字。
墨迹还未全干，显是匆忙之中而写。
池沐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都未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
难道是自己判断有误？
池沐正待放弃，却突然被帖子左下角一块模糊的痕迹吸引了注意力。
一个念头马上划过了脑海。
池沐以食指指尖沾了些清水，小心翼翼地点了几滴在那痕迹处。
不过数秒，一行小得不能再小的字出现了。
“明日宴会见。”
池沐悬着的一颗心暂且落了下来，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笑容。
这一刻的他，既是安心平静的、亦是兴奋激昂的。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真切地感受到了离无近在咫尺了。
这个最最神秘，也极为伟大的高智商间谍，就要露面了。
…
池沐回到内室，躺了下来。
正要入睡，隔壁传来了顾清和楚刢的说话声。
他一下午都在外厅，没想到这间驿馆不隔音。
顾清回到房中，净面后与楚刢共同就寝。
二人各怀心事，一时间皆无法入睡。
顾清告诉楚刢她替楚刢回绝了明日宴请，又直言少年已应允赴宴。
她见楚刢勉强露出一点微弱的笑意，猜她八成是不喜那种场合及人，便道：“刢儿，你也别担忧。明着说了吧，你是我大燕的千金贵女，出身将门功族，以后的夫婿总不能是个江湖游侠吧。你我情同亲生姐妹，姐姐看得出，你此前从未对其他任何男子有过半分好感，甚至丝毫不愿来往，纵是皇室子弟亦不屈服迎合，如今却对这少侠动了心。”
楚刢低眉垂眼，将半张脸埋进被中，小巧的耳朵上布满绯红。
顾清伸出手来，轻抚着少女如瀑的乌黑发丝，继续道：“姐姐知你艳羡自由自在、不受束缚的生活，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憧憬仗剑江湖的快意人生。楚则是个好兄长，他护你不入深不见底的高门、不做为政治牺牲的联姻工具，可是刢儿，你也知道，先帝驾崩后，楚则的权力锐减，他在朝中无势力支持，又失去了当今天子的信任，往后的情景实在不好说。他能护你到几时还是未知数，说实话，我有些担心……”
顾清一字一句地说着，这些话她说得很慢，很艰难，但她依然全部说了出来。
楚刢从始至终安静地听着，见顾清停下了话语，便接着道：“所以，顾姐姐有意让沐哥……让乐公子借此机会入仕为官，为哥哥增添一份助力？”
“为何不呢？且他入仕与否可还关乎着刢儿的幸福呢。有官职在身，要娶咱们刢儿才多了一层保障。”
顾清冲着少女眨眨眼，又道：“待一切尘埃落定，你们周游四方，过刢儿一直想过的那种日子，还有谁能阻拦？”
“姐姐！你说什么呀。你怎么扯得这么远？我不理你了！”
楚刢少有地提高了声调，一把扯过被子，将自己整个人闷在其中。
“哈哈，那一直藏着幼时信物的人是谁？那只竹笛可是你这么多年来宝贝得不得了的，我直到现在才知道它的来历……”
顾清一边调侃，一边腾地钻入被子中，两个人闹成一团。
…
池沐：“…”
楚刢居然也喜欢他。
顾清还为两人的未来操心。
幸福来得太突然，池沐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