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地处北境，尚还在转暖之际。
玉汉锦尊城已是绿柳萌芽、繁华待放，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再度重现花明柳媚、群芳斗艳的美景。
收复梁州的消息传到锦尊城，上到官员、下到百姓都难得地从国将不国的危机重重中挣脱了出来。
因着大燕的崛起而持续笼罩了数年的压抑同被燕军逼境的绝望一起，随着梁州的归来，散去了许多。
这个春日，锦尊城乃至全玉汉的官民都久违地感受到了和煦的温暖，喜悦地拥抱着自由的气息。
刘翊却不在其列。
自从半年前，楚则大军破梁州攻安道，眼看着锦尊将陷、江山难保，这位玉汉开国以来的第三位皇帝感到了彻骨的恐惧。
花天酒地、宠信宦官、不理朝政，回想起种种登基以来的“作为”，深觉祖父之基业将断送自己之手，又觉亡国之君性命堪忧。
自此，刘翊夜夜不得安寝，时而梦见祖父刘昂怒斥他的场景，时而又梦见燕军攻破锦尊、自己被杀的场景。
久而久之，刘翊梦魇频繁，惊惧过度，整个人都变得疯癫起来。
一国之君这副样子，显然无法见人理政，玉汉朝廷只得对外声称刘翊重病。
皇权旁落，丞相郁忠掌握了一半朝政大权，另一半则落在了位居宦官之首的仇鸣手中。
…
“锦尊城的情况就是这样了。”林然叹了口气，一语道罢。
“所以呢？你不会告诉我，这就是御史大夫又要把我溜回锦尊城的理由吧？”池沐对玉汉昏君的生死不关心，反正这种狗皇帝活着跟死了，区别不大。
他表示爷累了，不约。
梁州收回来后，他屁股还没坐热呢。
眼下看着还算太平，肯定不会立刻有新仗要打吧。
这把要鸽了他。池沐赌气想道。
林然看着池沐闹脾气，不怒反笑，还带着点慈爱：“池将军，怎么还耍小孩子脾气。这仗打得漂亮，御史大夫或许想让你好好休息呢。锦尊城啊，可比现在的大羲美多了。”
“鬼才信。”池沐想起张荟的嬉皮笑脸，叹了口气。
他心里清楚，张荟一定在一步步布着天下棋盘，不可能只单纯地让他歇着。
自己就是打工人的命。
又叹了一口气，池沐骑上照影，一路返回锦尊城。
口嗨归口嗨，吐槽归吐槽，任务不能不做。张荟的话也不能不听。
…
锦尊城。
“看看谁回来了。咱们玉汉的大功臣，梁州的大英雄。”张荟在府里摆了一桌，池沐一进府，就被吹了满脸的彩虹屁。
“我不是英雄。”池沐承认自己算得上是玉汉的功臣，但绝不是百姓的英雄。
“宁有事？”池沐坐定，托着下巴。
这屋里就他和张荟俩人，他没绕弯子。
“哈哈哈，我就知道忠君这一套说辞唬不住你。这是说给郁忠那老顽固听的。”张荟喝了一口酒，嘻嘻哈哈的。
“他还看我不顺眼呢？”池沐夹了一筷子鸡丝。
“事实上，现在满朝都知道你是我的人。郁忠恨不得砍了我，还能看你顺眼吗？”张荟挑了挑眉，看得出来他还挺骄傲。
池沐：“…”
“我离开大羲时，林将军告诉我，现在朝廷是郁丞相和一个宦官掌权。他没多说什么…但是，”池沐咬了一口酥饼，抬眼看了看张荟，接着道：“我进城以后，到处都在议论你和阉党勾结。”
“你的名声就差到这种程度？”这句话池沐终究是没问出来。
他之所以如此问，一来是在张荟面前放得开，有话直说，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二来也是想看看张荟的反应。
池沐想，跟阉党勾结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历代文臣都避之不及，生怕留下千古骂名。
谁想张荟竟然大手一挥，抹了抹嘴，大大方方地道：“没错啊。我是和仇鸣很亲近。”
池沐：“？？？”
您老没事吧。
“不是…”池沐想问点什么，却发现一时间不知道该咋说。
“你是想问究竟为什么吧？为什么一个御史大夫，要把自己的名声搞得这么臭？”张荟眨了眨眼睛，替池沐问了出来。
池沐没说话。
“我给你讲个故事，你这么聪明，一定能知道为什么。”张荟话里有话，脸上笑意却不改。
“嗯。”池沐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他相信张荟。
正如张荟也相信着他。
“这仇鸣啊，大字不识一个，早年因年少家贫、走投无路而净身入宫，却因脑子灵活、擅长吹捧，当今圣上做太子时，他就是贴身宦官。圣上登基，仇鸣自然青云直上，不仅做了太常卿，管着皇室宗庙礼仪，还掌着皇帝的玉玺，大小奏章皆要先行过目。”
张荟慢慢地品着酒，还翘起了二郎腿。
他这副模样要是被郁忠看到，肯定连夜写奏章痛骂。
“仇鸣权倾朝野，手下宦官多达一千余人，是武烈帝朝与襄成帝朝总和的两倍。玉汉当年统一天下之时，武烈帝的生死兄弟为国捐躯，而太尉之位本是为他所留，武烈帝为怀念他，未设太尉，武官最高位为骠骑大将军，即萧剡所居之职。也就是说，当年军印是萧剡掌着的。”
张荟话锋一转，邪邪一笑：“到了现在，又没太尉，又没骠骑大将军，你猜，这枚军印在谁手里？”
“仇鸣？”池沐托着下巴，道。
张荟打了个响指。
“人家仇鸣手里不仅有军印，还有玉玺。就是把我跟郁忠绑一块，也不够他塞牙缝的。”
张荟意味深长。
“等等。”池沐意识到了什么，他皱了皱眉，道：“但你却可以调兵去援助林然将军，又让我去…”
张荟做了个手势，打断了池沐，挤了挤眼睛，道：“所以啊。我讨好的哪是什么仇鸣，是那枚军印啊。至于我让你去领的那支军嘛，目前就你、我、还有几个相关人知道，别说仇鸣了，就是皇上也不知道。”
他说的这两点，池沐不是意识到了，就是早就料想到了。
所以他没惊讶。
“行了，吃完早点睡吧。这几天就住我家客房。”张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
几天以来，池沐也对玉汉朝中的局势了解了不少。
朝中百官站在郁忠一方，是为相党。
宦官站在仇鸣一方，是为阉党。
一时间相党与阉党争斗不休，你唱罢来我登场，经常出现宦官假传圣旨、抓捕官员的情况，也有宦官被人暗杀的情况。
显然，郁忠这是铁了心要和阉党斗到底了。
张荟每每回府，都要说今天谁谁谁又要倒霉了。
“郁忠这人啊，就是打不了一点弯。他那么敬仰先丞相，怎么就不会学着点呢？”
“先丞相孔良算无遗策、智计卓绝，用兵如神、治国有方，青中年时期更是奇谋百出，幽默狡黠，将各方对手轻易玩弄鼓掌之中。此郁忠所远不能及也。”
张荟摇头晃脑地道，就差直接说郁忠蠢了。
不仅如此，张荟还言行一致，在党争如此激烈的时候，还不知收敛地处处讨好宦官，对仇鸣比以前更友好。
送礼结交源源不断，哄得阉党开心十足，如此一来二去的，仇鸣已经将张荟当成了自己人，毫不设防。
…
池沐知道这些事，都是张荟回府时，主动对他讲的。
他觉得很无语。
郁忠鼻子本来已经气歪了，张荟还天天给他添把火，不说是故意吧，简直就是挑衅。
这不是自己给自己身上找点事吗？
郁忠可不会知道张荟的“苦衷”，他只会认为张荟这个大奸臣要翻天。
真把郁忠惹急了，指不定要干点啥。
池沐脑子里联想到了“为国除害”这种可能。
真要那样，张荟不是玩大了？
“我说，御史大夫，你还是消停点吧。军印都到手了，见好就收吧。”池沐对着张荟道。
“那怎么行？”张荟一副“我的目的还没达到”的鸡贼表情。
“？？？”池沐满头问号。
张荟却不再解释一句，神神秘秘地回屋睡觉去了。
…
事实证明池沐的预感跟他的分析一样，都很准。
当天晚上就出了事。
月黑风高的，一个黑衣人翻墙进了张府。
张府作为御史大夫的府邸，守卫却不合常理地稀松。
黑衣人轻松摸进了张荟的卧室。
然后…然后就到早上了。
…
池沐昨晚睡得很熟，一大早起来看见府里闹哄哄的，才知道张荟昨天晚上遇刺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正堂。
一进门就看见张荟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品着花茶。
茶香四溢。
池沐瞬间懵逼。
“御史大夫，你没事吧？”懵了几秒，他问道。
“没事啊。”
“刺客没伤到你吧？”
“没有，放心吧。”
“那刺客呢？”
“死了。”
“死了？尸体呢？”
“扔大理寺了。哎，也是个忠心的，临死前还自己把脸划烂了。”张荟吹了吹茶里的花瓣，道。
里里外外都有人忙活，池沐没有问是不是郁忠的人。
事实上不用问，他基本可以确认了。
这个时候，他还悄悄地为那刺客叹了口气。
…
如果不是上帝视角开启，池沐这口惋惜的气估计得一直叹下去了。
不出池沐所料，张荟“反复作死”的行为彻底激怒了郁忠。
为了拔去这根心头的刺，郁忠欲派人杀之，但又因张荟之子张平正驻守安道城，担心事情暴露致安道不宁，因而派丞相司马离有夜入张府将其闷死，事后则对外称暴毙，亦无人能瞧出端倪。
“等会儿，离有？”池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离相生提过，她和离有、离无是三兄妹。
离有是离无他哥啊。
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