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们不愧是修道之人,面对翁老先生这明晃晃地挑衅,演奏的师兄们手都没抖一下,只是护卫秩序的师兄们摸摸握紧了手中的剑鞘。
在鹤鸣山的地盘,白术是没有想到翁老先生竟然一开场就亮了招、甚至没有一点铺垫。江州王倒是眼前一亮,立马作出一副不耻下问的模样:“翁老先生的诗作何解?”
很多人都有些不明所以了,在江州城很多有点门道的人家看来、江州王和鹤鸣山是同穿一条裤子的,怎么看江州王这架势好像是要踩鹤鸣山一脚?不知有多少人只恨现在还是春季、手里没法捧着瓜吃。
白逸虽年少、却也完全听得懂翁老先生的意思,他小小眉毛一压、总觉得此情此景有些似曾相识。
“回王爷。”翁老先生的声音有着老年人特殊的低沉,“老夫是在叹呐,叹鹤鸣山多年过去竟风骨不再。”
这个时候,鹤鸣山再无动静就不妥当了。
“师父,让我来。”白逸低声说道。
然后他不等白术回应就站起了身一派天真与委屈地与翁老先生问道:“老先生为什么要这么说我的师门?”
看到擅自做主的白逸,白术不仅不恼、甚至差点忍不住要拍手叫好。
虽然翁老先生在鹤鸣山的地界上要踩鹤鸣山的脸面,但是其一他是天下有名的大儒、其二“老”先生人事已高。在大烨,尊老爱幼和三纲五常一般重要。
古代社会管理困难,对于一些伦理道德要求是近乎愚昧的固执。和愚孝相同,面对老者时、人们往往倡导对老人无条件的尊敬。这甚至是被写入大烨律法之中的,比如若宗族里年少者要状告长者,首先需要先熬过一顿刑仗。
所以在面对翁老先生的挑衅时,若白术或别的师兄站出来、先天就会矮翁老先生一大头,若是在一来一往中口中不敬、无论他们说得是否有道理,都会被冠以“不尊老”的名头被世人指点。这也是翁老先生敢一开始就直接对上鹤鸣山的原因。
可当白逸站出来时就不一样了,就算古人再早熟、刚刚九岁也不过是年幼。年幼的白逸和年老的翁老先生交锋时,只要白逸言辞不出格,面对比他生活经验多出几十年的翁老先生时、他反而更是一个需要被爱护的幼孩。
不仅如此,在言语交谈中、白逸若是说不过翁老先生实属正常,可若是翁老先生说不过白逸那就是其晚年失节。
看到白逸站出来,师兄们偷偷掩了掩笑容。江州王想用名满天下的翁老先生打击鹤鸣山的名声,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如今鹤鸣山有样学样,用年少者攻年老者。尊老爱幼、尊老爱幼,别只想着让别人尊老不爱幼啊。
翁老先生以及在场的众人都没想到鹤鸣山竟然会是一个小孩子站了出来。习宸用他的星宸剑保证他看到翁老先生的白眉毛抽了抽。
不过作为一个德高望重的大儒、面对“虚心请教”的白逸,他还是“慈爱”地解释道:“小孩,你在鹤鸣山学习。应当读过《道德经》,可曾背下第九章?‘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没想翁老先生身为一个大儒,还熟读道家经书,他吟诵完以后又作悲悯之状:“可叹呐可叹。道家先祖警醒世人、盈满则亏。他告诫后人,若世间纷乱当挺身而出、若天下太平当隐居山林。几十年前,你的师祖们急流勇退、世人都道鹤鸣山之人果然当如竹。可今日一瞧,尔等竟只愿做这盘中餐,早忘了竹的风骨、先祖的教诲。”
不愧是享誉天下的大儒,引鹤鸣山的经带鹤鸣山的节奏。不少席上之人、认同地点了点头。
《道德经》所言确实乃大智慧,白术前世历史上、有汉初三杰,唯有张子房急流勇退、得其善终。鹤鸣山几十年前关上山门,不也是为了求个保全?可是有时候不是退了便成了。原书中鹤鸣山退到最后、分崩离析、食不果腹。
面对翁老先生的“教诲”,白逸看了白术一眼、白术并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这是他对白逸的信任。白逸暗暗深吸一口气,他曾想起白术说过的要“以退为进”。
只见他朝翁老先生行了一个姿态端正的礼、做足了尊老的礼节,然后先是肯定了翁老先生的说法:“老先生果然满腹经纶,先祖的教诲确实如此。”
“这小孩子是出来捣乱的吧?”席上有人偷偷吐槽道,“竟然帮着外人说自家师长?”
没想白逸话音一转:“可老先生委实误解我们鹤鸣山了。”
他说时还夸张地眨巴眨巴眼、看上去是个天真的小孩子:“我师父说了,竹乃君子、笔直坚贞、中空谦虚。退隐于山林中,进做竹篓、竹椅,为天下人献绵薄之力。如今做盘中餐又有何不可?这天下人人都是这盘中竹,有人耕耘于田地、有人躬身于朝堂。听我先生说老先生不也是为了天下读书人在四处游历?弟子不才,有朝一日、也愿做这盘中竹。”
“好!”不知是谁隐在人群中叫了一声好。
白逸这番话将鹤鸣山与天下人联系在一起,如果翁老先生要再贬低盘中竹就不止是在说鹤鸣山。可翁老先生这么多年的米也不是白吃的,他刚刚那番话其实挖了两个坑,现在一个坑被白逸堵上了,他却还有另一个坑。
“小孩,鹤鸣山可与天下人不同。我儒家务实、讲究‘入世’,你们道家却讲究‘出世’。老夫虽为儒生,却也听百家言、尊崇道家先祖。我所言不是为了贬低竹为食,只是……你们身为道门如今却要做这盘中竹,若不是忘了先祖的教诲、难道是要弃道从儒,还是……觉得这世道乱了?”翁老先生锐利的眼神越过白逸直视着白术。
白术轻纱下的眼睛眯了眯,翁老先生原是在这等着他们呢,他是要让鹤鸣山直接和当今圣上对上。如果鹤鸣山承认出世是觉得世道乱、不是等于公然说当今圣上治世无方吗?凭翁老先生在天下人中的盛名,这场宴会内容定会传回京城、传到天下人耳中。届时本想养精畜锐、慢慢发展的鹤鸣山要么就此为止、回到山中,要么就要面对圣人的雷霆之怒。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白术把眼光放在白逸瘦弱的肩上,白逸可以交出他的答卷吗?
“老先生既听百家言。”白逸又朝翁老先生行了一礼,“那么您是否又能告诉弟子。何为乱世、何为盛世、何为入世、何为出世、何为我道有为之为、何为我道无为之为?”
六个“何为”打在了翁老先生头上,这命题着实太大、即便是他饱读诗书多年,也一时无法回答出来。
道家与儒家都是这片地大物博土地上的本土思想,互相影响、皆讲阴阳辩证。也才有了刚刚的“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可在大烨落后的生产力下,这份辩证思想却也有其局限性。
然而白术的眼光拉长到了上下五千年,受伟人影响至深、这份影响被他带到了鹤鸣山,其中与他日夜相处的小徒弟更是受其熏陶。
白术落在白逸身上的眼神,支撑着白逸大胆妄言,他说:“盛世乃乱世之盛世,出世乃入世之出世,无为乃有为之无为。如今天下太平,圣上治世有方、实乃盛世。可若天下人以天下为己任、上下一心,可助圣上更创无上盛世。祖师爷赐我鹤鸣山亩产良方、水车利器、优惠纸笔、轻巧明灯等利民利世之物,惟愿多年以后亩产翻倍已是稀松平常、贫民亦可轻松尚学。此、乃无为。无论入世或出世,我鹤鸣山终以天下繁盛为己任!”
白逸未至变声期,其音色甚是清脆、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声声入人耳,别说翁老先生、江州王、婉宁郡主和席上众人,就连鹤鸣山的弟子们都惊呆了——这番言论竟是出自一个九岁小儿之口?
在场之中唯有一人没有呆住,那就是白术,因为白逸是他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弟子。白逸能做到此等境地、白术毫不意外。
只见他走上前来,把手搭在白逸肩上、两人并肩而立。
颓然之色爬上翁老先生花白的须发,他可能从未想过他论辩竟然会输给一个小孩子。他还能从何处下手,莫不是要指责鹤鸣山既然是为国为民却还要香火钱吗?此等胡搅蛮缠他是着实拉不下这张脸的。
于是他将手中的酒杯和木盘一起放回河中,看着酒杯继续向下流而去、江州王叹了口气,自知大势已去。
不同翁老先生和江州王的颓败,席上众人却被白逸的一番话激起一腔热血。试问谁不想用一身文韬武略共创繁华盛世?
在场文人突然沾染了一些“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诗圣气概,一场“曲水流觞”,竟真的出了一些不错的诗作出来。
到了宴席尾声,那酒杯竟然又晃着晃着停留到翁老先生面前,这次却没有任何人从中作梗。大家屏气凝神,不知在最后翁老先生会不会又同鹤鸣山发难。
却见老先生弯腰拿起酒杯后站起了身:“老夫游历四方多年、脚上的靴子坏了一双又一双,所为不过传文授道。我却也不敢说一句让‘贫民亦可轻松尚学’。老夫这杯酒敬这位小道长与鹤鸣山。”
说完,翁老先生就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正所谓“改图不害为君子,迷复终归作小人”,除了江州王脸上的笑容看不出真假、其他人具是真心地为翁老先生拊掌。
身为被敬的“小道长”,白逸躲不过、只能起身回礼。
白术与有荣焉、思虑了一下索性趁此良机上前一步:“翁老先生过赞,今日竹林宴、可知在座诸位都是心有抱负。祖师爷感念于此、十日后,我鹤鸣山欲为各位献上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