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孩童,大概四五岁的模样,穿着一袭素白的衣袍,背对着她。
他身姿挺拔,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弹奏。
阳光透出树间的枝桠,落在他的身上,映照出一层朦胧的金光。
一道从天而降的水流,坠在水潭中,溅起水浪,形成一圈圈的涟漪,向四周散开。
他就在那朦胧的水雾中,如同一幅画一样,就连周围的景物,也全都变成了他的影子。
烛九的目光,被深深吸引,一步一步地朝着他走去,就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扯。
最后,她停留在了水潭旁边,看着他的背影。
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情绪,在滋生着。
是从未有过的悸动与期待,就这么看着他,等待着他回头。
那个孩子,似乎并未发觉她的靠近,依旧在弹奏着,认真而专注。
那首曲子,烛九很熟悉,正是凤兮凌家独有的琴曲,灵息止。
不知不觉间,已是黄昏,天边布满了霞雾。
一曲罢。
他站起身。
抱着古琴朝岸边走了过来。
烛九心上一跳,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张脸,嘴角微微勾起。
原来她家师尊,小时候,也是这么好看啊!
弹的曲子也好听。
这时,他已经走到了岸边,来到了她的面前。
那张满是稚气的小脸紧绷着,一脸严肃。
他忽然顿住了脚步,抬起头,向着山顶之上的木屋看去,眉头微微蹙起,然后,迈着步子往山上行去。
烛九跟在他身后,缓慢地走在林间的小路上,心头升起一阵郁闷。
他竟然看不见自己。
不过也对。
以童年编织的梦。
没有她是正常的。
被困在梦里几日,不愿意醒来,也是正常的。
毕竟。
梦里什么都有。
一炷香后,两人终于到达了山巅,一前一后,径直走进了院落中。
那院落看起来简洁素雅,没有一丝一毫的花哨。
烛九环顾了一下四周,而后,目光落在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原来他。
从小是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那个小男孩,走到一扇门前。
“父亲,我回来了。”
他轻轻敲了敲门。
“煜儿,进来吧。”
一道平淡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好似没有一点生人气息。
“见过父亲。”
凌煜推开了木门,跨步迈进门槛,进入屋中,对着立在不远处的背影,恭敬道。
烛九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人背影之上。
只见那人身形修长,身穿着一袭素白长袍,墨发垂长,看起来飘逸无比,气质出尘。
就在他转过身来的一刹那,烛九的眼睛便是一亮。
原来这个人。
就是自家师尊的父亲。
姬玄散人。
虽然长得不是特别像,但这气质,还是非常相似的。
“今日琴练得如何。”
姬玄散人垂下眸子,淡淡地看向面前,那个站得笔直的身影,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听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回禀父亲,尚能弹奏完整。”
凌煜低头道。
“嗯。”
姬玄散人微微颔首,随即道:“族规可有抄齐。”
“已经抄齐。”
凌煜抬头看他,问道:“父亲可要查阅?”
“拿过来。”
姬玄散人淡漠的点点头,
“是。”
凌煜转过身,走到房间里,拿了一大叠纸张出来,放在了案几上,然后,退到了一边。
姬玄散人走到案几旁坐下,拿起了其中一份,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眉头便皱了起来。
他将手边抄录的族规全部看完,抬起头来,看向凌煜。
他冷声道:“这就是你抄的族规,写出这样的字,可对得起列祖列宗?”
烛九听闻一愣,她走了过去,看向他手里拿着的纸张。
那上面的字迹,虽不是特别好看,但也规整清秀,
只不过可能腕力不足,有几个字写的稍微歪斜了一些,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
她的目光又移到了凌煜身上。
只见他此时已经跪在了地上,垂首说道:“是凌煜的错,请父亲责罚。”
那一刻。
烛九呼吸一滞。
她看着那个孩子。
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无法想象,自家那个高高在上,谪仙般的师尊,还会有这么卑微的时候。
才四五岁啊。
能将那么难的琴曲弹奏完整,这字迹,比她练了五年都要好看得多。
这人是生父吗?
烛九看着他,内心,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
她想要将那个小小的身影,揽在怀中,好好的保护起来。
姬玄散人看向凌煜。
许久之后。
他叹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带着沧桑与疲惫。
“凌煜,你是凌家最后一人,族规不可忘,与魔族不共戴天之仇,更不能忘。”
“为父不指望你能将仇人全灭,但是,绝不可与邪魔为伍。”
“不能让列祖列宗蒙羞,不能让你娘……”
他声音顿了一下,须臾后,接着说道:“不能让她死不瞑目,你可记住了?”
凌煜跪在地上,听着他的话,抬起头来,眸中有几许茫然,却还是说道:“父亲,凌煜知晓。”
“好了,去休息吧。”
“是。”
凌煜离去,烛九也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房间。
屋里灯盏被燃起,火光摇曳,摆设异常清简,却是放了堆成山的书籍。
烛九转过头,看着凌煜坐在桌案旁,他伸出手,拿起一根毛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开始书写。
正是刚刚她看到的,什么凌家族规。
他眉宇轻蹙,抿着嘴唇,拿着笔的手,在轻微地颤抖,似乎每一个字,都写的十分吃力。
烛九向着他的手上看去,这才发现,那纤细白嫩的手上,满是血痕,触目惊心。
甚至还有些皮肉翻卷,血珠滴答滴答,滴落在纸上。
那应该是练琴时所受的伤。
他眼睛里蒙了一层水雾。
可是他没有哭。
烛九心中一疼,想伸手将他手中的毛笔抽出来,想让他不要写了。
可她的手却穿透他的身体,根本碰触不到。
“你这又是何必呢?”
她轻声道:“原来,你从小就是这么倔强的吗?”
“为何一点都不爱惜自己。”
烛九心疼道。
可惜,她的话,没有得到半句回应。
她看着凌煜手中游动的毛笔,又看向他那张满是稚气,却又老成的脸。
心里有些复杂。
原来自家师尊小时候。
竟然是这般执拗。
在他拜入七星宫门下后。
世人只知,星辰子的弟子凌长曦,乃是万年难遇的天纵奇才。
可是又有谁知。
他只是凌煜的这十年,吃了多少苦?
又有谁在意呢?
此时,烛九突然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他的脑袋。
告诉他。
不用那么辛苦。
可她碰触不到。
最后,只能将手放在虚空,他头顶的位置,轻柔的抚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