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世人皆说你暴戾恣睢,泯灭人性。”
“但为师知道,并非如此。”
“这人世浮沉,繁华落尽,转瞬凋零,一切归于尘埃,爱也罢,恨也罢,就让往事散去。”
“我与你,终是陌如天涯。”
那人声音缥缈空灵,银发如九霄之上飘落的霜雪,一袭白衣泛着荧光,仿佛是天边一抹月色。
如玉琢成的脸上冷冷清清,双眼被雪蚕丝织成的白绡覆盖,抿起的唇瓣毫无血色。
他伸出修长的手,燃烧的神魂像乍然而起的流光,瞬时招出了本命神兵。
扶光剑闪出一道白芒狠狠地划过修长的脖颈,殷红的血喷射而出。
他跌靠在魔椅之上。
剑从手中滑落摔在青玄石铺成的地面,发出一阵翁鸣,倏然断裂。
那脖颈上的血怎么也止不住。
顺着她的指缝不断涌出,浑厚的魔灵源源不断,却如何也留不住散去的温度。
他一开口,鲜血便从嘴角汩汩流出,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啊!!!”
烛九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
身上的衣衫被汗水浸透,胸口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窒息。
绝望。
她梦见他死了!
在她成为魔尊之后,便是与整个仙灵大陆的修真者站在对立面,退无可退,不死不休。
与师尊亦是再回不去从前。
那时他如行尸走肉,被困无妄殿中,修为全无,白布遮眼。
就再也看不见曾经那个如竹般清雅,似松般屹立的身影。
只能感受他满身溢出的冰寒,如北冥极海深处万年不化的冰川。
冷寂,又荒凉。
明明为她做了那么多,却什么也不肯说。
他不说。
任自己恨他,怨他。
他以剑自刎那日,只余决绝,若不是自己拦了一下,怕是整个头都会被砍下。
想到这里,烛九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
滚烫的泪水划过脸颊,滴落于手背,传来的刺痛让她猛然清醒。
烛九身形一僵。
自己这是被俘虏了?
不可能!
那日同归于尽,她自爆魔灵丹,早该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怎么可能还活着?
烛九眼神疑惑,然后看向自己的手。
这手……
不对!
这双手很白嫩,但却小了许多,被素白的薄布包裹了一层,表面还渗着血,浓郁的药香盖住了淡淡的腥气。
自从被修真界追杀,坠入乱魔渊后,为了生杀予夺,为了报仇雪恨,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这等小伤就再也没有放在心上过。
可这一幕却那么的熟悉……
烛九忽地抬起头。
视线越过白色床帐,看到的是一个清简的房间,与她那厚重森严,却富丽堂皇的魔殿不同,这里除了身下的床,就只有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和一把竹椅。
而她白色衣裙上绣着星纹,是七星宫弟子服的标志。
一个疯狂的念头徒然从心中滋生。
她不可置信,又悲喜交加。
重生。
她重生了?
即使记忆遥远,但她仍然记得这房间的布置,是玉衡峰下客房之中。
自己这是回来了吗?
回到了十二岁,刚刚被师尊救回来时。
一切都来得及改变。
对吧?
烛九一时有些茫然又无措。
自己真的回来了吧?
不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是真的回来了。
“师尊——”
烛九喃喃低语,手却紧紧地攥起,捏得指节发白,崩裂了手背上的伤口,素布上的血色越来越深,指甲深深嵌进了手心。
却是低低地笑了起来。
忽地想到了什么,她快速地翻身下床,跑到了古朴的木桌前,将铜镜翻了出来。
昏黄的雕花铜镜里,巴掌大的小脸带着一种病态的白,额间暗赤色的彼岸花魔纹消失不见,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因布了层水雾,硬生生掩住了原本的诡艳,显得脆弱又可怜。
烛九看着自己尚且稚嫩的脸,刚刚还漂浮不定的心终是放了下来。
“烛师妹醒了没?”
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语气中带着轻蔑与不耐。
烛九挑了挑眉,却想不起来这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她飞快地调动脑中的记忆,这才惊觉之前的那些记忆是空的,最后只依稀还记得,是师尊在北冥冰原将奄奄一息的自己带回了七星宫。
“砰!”
门突然四分五裂。
一个长得娇俏却满脸轻视与傲慢的女子站在门外。
“醒了也不应一声,果然是山野之人,毫无规矩,当这是你家山洞啊?”
烛九眼神一厉,抬头看向她。
“呦,说你几句,还不服气了?”
“别以为叫你一声师妹,你就是我七星宫的弟子了。”
“竟还占用了洛师姐的仙草?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你给她提鞋都不配!不过是一只半妖而已,天生就是低贱的东西。”
女子越说越气,话越来越难听。
“那你又算什么东西?”
烛九这才回了她一句。
她的声音不紧不慢,带着一丝慵懒和漫不经心。
“我才不是东西。”
女子说完愣了一下,随即又气得脸上涨红。
但想到这是玉衡峰的地界,更是长曦仙尊带回来的人,而且仙门之内不可私斗,到底是没敢下手。
她狠狠地跺了跺脚,恨恨道:“你跟我来吧!”
烛九挑了挑眉,便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
许久后,她们穿过一片紫竹林,来到了玉衡峰离尘殿中。
“掌门师尊,我将烛师妹带过来了。”
那女子说完便走到一青衣男子身边,她斜斜地瞥了一眼烛九,眼中满是不屑。
烛九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她?
这一刻。
她满心满眼,都只有殿首位云纹檀木椅上,那抹颀长的白色身影。
他雪缎为衣绣着星云,月华蚕薄绡为罩,鎏银羽冠上白玉簪尾端垂下纯白的符文绸带,落在如瀑的墨色发丝之上。
整个人宛如云雾中若隐若现的星河,又似葬剑峰顶覆盖的万年积雪。
就静静地端坐在那里。
凌长曦入仙门后,三天筑基,十年间连跨两境,成就金丹,所以他的容貌一直保持在二十岁左右的样子。
他的脸仿若精心雕琢的美玉,棱角分明,却也不失柔和。
一双丹凤眼平静无波,眸色疏淡,窄梁直挺,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给人一种淡漠疏离之感。
烛九心中酸涩,愣愣地走近了些许。
她感觉自己仿佛穿梭了时间,山河倒转,从漫长岁月中挣脱,方才站定在他的面前。
许是她的视线太过炽热,凌长曦抬眸看了过来。
当对上那双熟悉的凤眸,烛九只觉时间骤然一停。
是他。
真的是他。
完好无损,活的他。
烛九虽然知道自己是重生了,一切都已回到最初。
可是。
当真的再次看见他时,她的心仿佛是被千千万万只蜜蜂狠狠地蛰过。
心痒难揉,疼痛入骨。
师尊。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