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怎么会深更半夜来园子里？张晓躬身行礼心中纳闷，然而抬头对上那双深沉如墨的眼睛，她不自觉让开了门。
好吧，整个圆明园都是他的，他爱去哪去哪。
张晓把人请进屋中，关门时特意探头瞧了瞧，发现高无庸并未跟在外面，雍正似乎是一个人来的。
张晓心中更奇怪了。
雍正进门后，轻车熟路地走到窗前小榻上，盘腿坐着，静静看着茶几不语。
张晓原地站了片刻，也没听他有半句吩咐，想了想，泡了壶茶端过去，陪他一起坐着。
安静啃噬夜色，窗外秋虫唧唧，屋内呼吸可闻。
在这出奇的沉默中，张晓把泡好的桑葚茶一口口喝完，撩眼一看，雍正还是一动不动坐着，眼眸微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晓却能感受到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说不出的低落之中。
可是……为什么呢？
明明昨天放她假搬家时还和允祥言笑晏晏，难不成一夕之间，朝堂上竟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张晓习惯性地回忆历史书，却半天没想出这个月朝堂有何大事——
宫廷内，彩珠之事已经彻底结束了，西南使团的人再过几日就全部启程离京，她之前被查封的屋子也要解封了，整个中秋宴事件都将告一段落……
而朝政上，七八月北方地区下了好几场大雨，天津灾情严重，似乎有个叫李维钧的官员，赈灾不力浪费人力物力不说，还欺上瞒下粉饰太平，好巧不巧还被雍正发现了，结果气得严令查办？手下有这种国家蠹虫的下属，作为老板当然高兴不起来……
或者是今年口外丰收，雍正下令买粮食进口调剂内地，没想到被守关隘的官员苛捐杂税勒索，平抑粮价积蓄库存的苦心功亏一篑？
还是京城仓库被暴雨淹了几处，加急修进展不顺利？毕竟雍正最关心国库充实了，仓库都被淹了库存积蓄被毁就更不用提了……
或者是最近河南等地州县官与盗贼勾结一窝打劫过路官员的事？官贼勾结，吏治问题严峻……
张晓把历史书上边边角角的记载都数了一遍，还是觉得这些事虽然糟心，但都只是一时之弊，假日时日定可解决。雍正身处最高位，放眼立足的是整个朝政大局，不至于为这点事伤情成这样……
等等，伤情？
雍正三年八月，太平之秋能让皇帝伤情的，既不是国事，那就是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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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倏地一激灵——
八月二十三，太后忌日！
张晓恍然大悟，今天是雍正三年守孝释服之日，据历史记载雍正此日只去了宫中的奉先殿举行了家祭，没搞什么大动作。此事看来是雍正有意低调，难怪她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这就难怪了。
乌雅氏对允禵的偏心人所共知，至死也不肯接受雍正给她的封号，雍正对这位额娘的感情既深沉又复杂，遗憾之中也许更掺杂着痛苦与不甘。今天释服行祭，会情绪低落也就不足为奇了。
张晓想到了原因，一时却想不出安慰的话语。这种事也实在不是旁人三言两语可以安慰的了的。
然而不安慰也是不行的。总不能两人一直在这干耗着吧？
张晓纠结复纠结，孰料雍正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搬到此处感觉如何？”
他说着，环顾一圈屋内清雅朴素的布置，最后视线落在屋子正中的大药架上。
张晓随他目光看去，眼睛霎时弯成两道月牙，抛开方才的思绪，十分高兴地点头再点头：
“满意！非常满意！谢谢皇上恩典。”对这个为她量身定做的工作室，她真是不能再满意了！
雍正望着她发自真心的笑容，眼中愁绪略散，嘴角微微绽出一丝笑意，几分欣慰。
张晓忍不住道：“皇上可是有烦心之事？”
雍正蓦地抬眸，目光安安静静地注视她，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哀戚。
以张晓的身份来说，这个问题有点逾越，毕竟分享情绪，尤其是分享负面情绪，是一种太过亲近的行为。何况雍正一介帝王之尊，拥有不可捉摸的心思几乎是一项必备的职业素质。
但他深夜至此，必然是不想一个人承受这份沉重的凄哀。张晓思量片刻，奓着胆子继续道：
“烦心之事闷在心里，只会徒增烦扰。皇上若信得过微臣，不妨说与微臣，一吐为快。”
她眼神真挚地望着他，语气真诚：
“微臣也许不能替陛下解决问题症结，但是真心希望能替您分忧一二。”
雍正深深凝望着她，半晌，却苦笑着摇摇头，低叹道：
“并非是信你不过，只是都是些陈年旧事，多说无益。”
说着举杯抿了口茶，视线转向窗外茫茫夜色，眼神空寂旷远：“人总是要往前看，路也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
他的口吻带着一贯的淡然，似乎忽然就看开了，自嘲地一叹：“往昔不可追，执着无益，朕今日不过是做了无谓纠结罢了。”
张晓听得懵懵懂懂，捧着茶杯傻愣在原地。
雍正忽地笑了，盯着漆黑夜色中的木兰树，眸光一荡，喃喃道：“所幸日子还是有盼头的。”
张晓：“……”一句都没听懂。
就像他忽然而来，忽然低落，又忽然就释怀了，完全不需要旁人的安慰，不需要任何人的参与。简直全程自给自足。
所以——
张晓抬起头，煞风景道：“陛下深夜来访到底所为何事呢？”
雍正眨眼一笑：“无事。就来看看你。”
张晓：“……”
圆明园和紫禁城相隔16公里，您日理万机夜里奔波，还连带着大堆人陪您奔波，有家不能归有觉不能睡，结果就这么轻飘飘一句“无事”，良心不会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