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镇是围着一块四方的平地而建成的，俗语就称四方街，实际上更像是一处广场。四方街东一边是无极观，五开间的大门极是雄伟，进门是丈八高的风调雨顺四大天王塑像，据传灵验非常。初一、十五时人山人海，曾经也是香火极旺的。近二十年，随着尼庵出身大魏太后胡仙真连废两位皇帝，崇佛抑道成为这一时的风气，无极观日渐衰落。现在这观开间虽大，纵深却仅三进。天王殿后即是三层的玉皇阁，左右东西厢皆是接引俗众的香堂，玉皇阁后就是几处平寮，是观中弟子起居的地方。再往后是一片洼地，观里也没有扩建的想法，毕竟这是一个道法式微的时代。这里其实是无极观的下院，只应承俗务，就是做法事或联系打醮之类的地方。要修道，需去山里的上院。上院在云溪上游，需要穿过云溪镇西面滩上的石桥，沿盘山道上行，转过玉屏峰，大约五里地，就可以看见山间白墙黛瓦的一处道观掩盖在绿树白云间，那里才是道士们修行的地方。这镇上的道观虽是下院，却是无极观的门面。俗人只想解决燃眉之急，生老病死的才是大事，所谓寿与天齐，餐霞食露的事都不在心上，这就让无极观下院隐隐的与隔山的无量寺相近。无量寺是佛教密宗寺院，供奉药师佛。俗人将断绝六贼五毒的药理解为去病袪疾的药。一时跟风，这药师殿中香火旺盛，老和尚半推半就地也施药卖香灰，却也解决人间一些烦恼事。这方圆几十里的信众，或是信道或是信佛，或是笃信，或是都厌恶。下院这里只有知客道人与四五个小道士住，这也是投信众所好，打醮作法事之类的不用爬山即可。且欣赏道家仙风也是此处最好。依着师兄们调侃的话，下院的弟子首先是要卖相好，上院的弟子就马马虎虎，因为他们只作剑修或丹修，面目可憎些也是无妨。山中修炼的弟子在闲时才可偷偷下山，来镇上溜达。山中待久了也需得出来犯戒，小道士们或吃酒或吃肉的。只要不被师傅逮住就可无事，逮住不是被罚跪香就是竹笋炒肉片，小道士也怯这个。未受戒的小道士吴桐也是刚在镇上溜达完，正快步过观前刹杆时，却被人喊住，这让吴桐心中一紧。平常观中小道士也下山来镇上打打牙祭，这类小的犯禁之举，师傅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吴桐心中埋怨，这次会是那个闲得无事的师叔找茬呢？转头却见一个红脸高颧骨的灰袍道人立在观门台阶下，见吴桐转身就抬手一挥。原来是观中知客刘赫然，吴桐心中暗骂一句，只得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虽然自己换了俗家装束在镇上闲逛，但这样子被观中大道士逮住也是麻烦。上前低声叫了一声师叔，那刘赫然嗯了一声，示意吴桐跟上，转身进了观，吴桐只得相跟着进了观中西厢。一刻钟后，吴桐却施施然提着一盒应季的糕点出了观门，这让躲在不远处等着的同伴长出一口气，看来这刘师叔未与吴桐找麻烦。二人摇摇摆摆地出了镇，回山去了。回山中上院需要绕到镇西，下得河滩水浅处才可绕过白虎涧，那有座过云溪的唯一平板石桥，号称三十三孔的是过涧入山唯一的大路，山民均是走这一路。同行小道士拿定主意也走石桥，吴桐却走捷径，就是跳涧。两人由此作别，吴桐由四方街转向东，小道士转向西。跳涧地点选在出镇后的白虎涧最窄的那一段，只有六丈。吴桐立在崖边向下看，这里窄是窄，却有二十丈深，看不到底，只听的水声隆隆。沉了一口气，吴桐掐一个风行诀。迎着山风，轻轻地飘过了白虎涧。这个法诀他在无人处已练习过多次，飘十丈都可以，但这么高却是第二次。途中极想看一下脚下，由于害怕还是忍住了，万一吓得失神掉下去可就麻烦了。双脚落地时，吴桐看到对面竹林里一双惊异的眼睛看着他，是正挖竹笋的农家小孩，那孩子兴奋地大叫：“再来一次！“见被看到，吴桐苦笑着摇头。以现在的修为，吴桐也只能作此一跃，再跃就真元不继，有掉下的危险，这一跃可省下二里地呢！将那盒糕点与那挖笋的小孩，换了两三根笋。吴桐坐在山道树荫下，等待绕路的同伴。吴桐与观中其它小道士不同之处是，他有传法的师傅。道经中所有炼气施术的功法都有师门独有的记述，什么金公黄婆，太上七返。如无人解释，如同加密。更有师门口口相传的修炼口诀，如不是亲传弟子，根本无法修炼。同行的小道士就没有师傅，只能在观中念经作功课兼作杂役。吴桐因有自己师傅代，现大已能施一些小法术。不过这是以前，现在吴桐这师傅已出山云游多年，吴桐作了观中散养的小道士。一个时辰后见到气喘吁吁的同伴时，吴桐看了一下日头，一声赶紧，二人急急返回观中。晚课是不能迟的，师兄们收拾起来下手狠。自三年前大风先生云游不归后，吴桐就成了院中的野孩子。这是观主的原话，起因是吴桐连续六个月无法好好炼丹，执意修习用符火炼制，由此惹恼了丹院梁道人，那句野孩子是观主劝解时作出的评价。不过，就在一年前，吴桐开始熟练地使用符火炼丹后，梁道人也就不再说什么。其实，在大风先生走后，吴桐也一度快乐地放松了一段时间，但一个无人照看的小道士在院中受欺压是必然。经过一些事后，几乎一夜间，吴桐便开始努力，依照先生留下的方法继续修习道法，但这些在外人看来似乎都不明显，只到他应用符火炼丹。这就代表，大风先生即教了吴桐符箓也教了他丹法，自此观中人也不再欺压吴桐。前面就是下院刘师叔就约吴桐下山与人炼丹，讲好会有五两银子的谢仪。这是一月以前的事。此时此刻，吴桐却因炼丹被困在这星湖别院中。吴桐事后想，这个素有老狐狸之称的刘赫然选中自己，也是算准了，即使被人灭口，也不会有人追究吴桐下落吧？现在吴桐正想办法脱身。囚禁吴桐的小院中有条山溪穿墙而过，溪中荷叶如盖，尚不见荷箭露头，二十天后才是花开的时候。院中引来的山溪水到此变缓，也是长年未曾疏通过水道，溪中荷叶已遮蔽大半水面。院中那几株碧桃长得太久，有一分枝已枯了，此时树上花半红半白正开得好。心急火燎地转时，看到了小院角落里一块木色斑斓旧匾，吴桐愣在当地。大风堂！原来，这是回家了。这里以前是风荷院，曾是吴桐七岁前的家，或者算是家吧，那时吴桐还是大风先生的书僮。怔怔地盯着匾看了许久，吴桐莫名地伤感起来。心思几转后，才将自己从这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唤出。这几年吴桐也明白，这个时候伤感没有用，有用的是如何逃出这星湖别院。囚禁他的人是小息侯，这人吴桐还没见过，那虞侯却拿小息候的名头已警告过自己。以这虞侯的说法，虽说是炼制禁丹，也是禁你这等草民，在息侯府中是百无禁忌！小息侯乃是息侯世子，嫦娥都可睡得，何况区区一丸丹药！小息侯选了这偏僻的别院与楚王孙炼禁丹，为避嫌，院中只有几个贴身家人，别院外相邻的几幢屋宇却安排了侯府内卫高手防护。小息侯以为别院外面是危险源，为保密，在院里没有安排保镖。所有侯府内卫都在院外伺候着，可他没有想到刺客早在别院内。昨夜吴桐听到了隔壁两个刺客声息，有一个已有练气巅峰的修为。呼吸绵长，翻墙越脊时都听不出呼吸变化，那些俗世武师根本不是他对手。若能借这刺客动手之机跑路最好，现在自己的修为还不是那些武师的对手。星湖别院是在一不规则的小园外面又套了一处布局严谨的四进大院，这是扩建过的格局。院中从云溪引一脉山溪水，由东跨院进，在听雨轩前结一荷花池，蜿蜒出西跨院假山下，至北墙而出，溪水入洞庭湖。当年大风先生还俗，与明月娘子于此筑园而居，自是神仙眷侣。一晃十年，明月娘子已逝，大风先生也云游了无音信。而现在，那个小书僮吴桐却被关在这里等死。吴桐前夜曾由水道潜出一段，却被吓了回来。那边正往外丢死尸！由此院水道可以通到后院的水闸，打开水闸时，水流变得湍急，丢出的尸体就直接冲入湖中。当时吴桐正伏在荷叶下，自思不是那护院武师的对手，沿水道逃出的计划只得作罢。而六天前，吴桐还在无极观里炼丹。二月刚过了老君圣诞，观中终于清静了，现是道院春季的小比之期。一阵落山风，带着山间丁香花的味道，冲开山间云雾，穿堂过院，顺着云溪水道直过丹院。这风使得露台上的浓浓的烟火味散去不少。吴桐今日共交了大还丹4粒，成丹率不高。不高的原因是：本次吴桐已然决定不去参加后山的试炼。作为一个已入炼气境十年的弟子，吴桐转过年将十八岁，十八是仙门道入的第一道坎。十八岁前天资颖悟之辈自然可以脱颖而出，省去许多考验与观察，这已成为道门约定俗成的选弟子的方法。修道之人，寸光阴胜寸金，悟道的无暇去沙中捡金。有三十多岁才得筑基的，那可是万里无一的传奇，俗人一过二十五岁，神识已固化，修道之途即断绝，所以十八岁前如无筑基希望，即再无人理会。以这个年岁得到后山师叔们亲睐，继而进入内门修道已是无望。吴桐从前二次的试炼中已看出端倪，那两次他只作为后山炼丹的工具，在那里待了三个月而已。无论天资或家世背景，这些条件吴桐都没有。所以本次小比，吴桐也仅是作个姿态。见离小比结束还有一段时间，吴桐将炉火压灭，收拾好自己的那座小鼎，端坐一边存念默想。其实，现在的吴桐炼丹时不用碳火，使符火，这次应付差事就这样了。这让坐在高台上的梁道人看在眼里，眼皮直跳，差点骂出来。吴桐是丹院十来个弟子中能使符火的四人之一，他师傅大风先生丹法得自内门，但因门中禁忌，现不大有人提当年大风师承的一脉。吴桐也是丹院中被罚跪香最多的一个，不单为执意用符火，也因为这孩子倔强。梁道人曾有将他赶出丹院的想法，最后却是观主劝阻了。观主原话：那只是一个无人管教的野孩子罢了，理他作甚。不想这小子却硬是在一年前将这符火之道修成。现在为了应付，却用精碳！炼制丹药的原料分草木与金石，精炭只可炼制草木类丹丸，金石类需得符火。由符火炼制草木丹丸，不但快速且成丹率高，品相也好，所以符火是丹师入品的一个条件。梁道人对这类小道士的态度是：敬而远之。所谓道途三千，各有机缘。经过十年的修道都是成精的存在，知道这些兔子急了会咬人。而且，小道士会个障眼幻化之类的小方术防不胜防，所以日常观里行事，只要不出大的错，梁道人也不会逼得太甚。而今天这个结果也不错，胜出的两人洽也是观主点过名的。这次小比是炼制大还丹，以此来确定入内门试炼的推荐弟子。如资质上佳被后山的各洞府看中，也算是跃龙门。如有弟子在前山如能自悟入了筑基境，可以直接进入后山洞府修道，那个机缘就是极好的。观主师兄叮嘱药材要交代清楚，免得流入俗世。大还丹的二十三味药里，洛阳道门要求严控其中的五味，这恰恰是与龙虎大丹相同的几味。梁道人依次收取已成丹的小碟，又看着丹童将废药渣丢入山溪中。本次小比结束，当场将入选弟子名单宣示后，众弟子退下。小比结果可压服弟子们的怨言，免得因心气受损，导致日常出丹减少。无极观里出卖丹药可是项大收入，前山打醮、售丹及一应俗世供奉支撑着门派运转。这山前有九千亩田地属于观中，但也难支云梦道门这几百道士的修行花费。了却一桩心事，梁道人长嘘一口气，看向那些正在整衣退出的弟子，心中暗骂：“一群垃圾！“也是不由人，由炼气而筑基，进阶入神再修得返虚境，门阀弟子可依仗昂贵的丹药相助。俗人若天资卓越也有可能自悟，但这几率小到几乎是无。一想到此，梁道人也是感喟不已：“自己当年是以宗门举荐入内门修道，进而入境筑基。本以为自此仙途有望，不想在真人洞府蹉跎四十年，再无寸进。入俗世已无心力，只得跟随师兄来前山应付俗务。对这一众弟子，也是抱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思。无极观的丹院是沿山势而建的三进建筑，与无极观其它建筑隔一个山头，大致是丹修弟子爆炉吓坏过观主吧。丹院左临山溪右依山脊，随山势蜿蜒向上修建而成。弟子们多住在沿山道开出的石室中，千年积累，整个山道边都是安有木门的高大宽敞石室，由于近年的道门式微，多有空余。隔十里山下的清溪以前也有一道观，却不想一场大火后就败落了。现在却作无量寺，一群和尚住在那里。吴桐回石室关上门发了一会呆，三日后观主并梁道人带着弟子们入后山试炼，自己难得会有多日的清闲，与刘师叔约定的那个事恰好。作为已入丹院七年的弟子，吴桐能炼制大、小还丹之类筑基境弟子服用的丹药。顶级的龙虎大丹却是禁忌，朝廷与洛阳道门明令，俗世私炼会以谋逆处以大辟，但王侯世族却私下藏有此丹。作为修道提升境界的灵丹，在俗世可用作养生大补。被禁的原因却不得而知，大致是贵人们死的洽到好处才是，长生的贵人是一种负担吧。丹院弟子，每月要交出30粒回春丹或6粒小还丹，可以领药材在自己的石室中炼制。如成丹率高，可以将余出的材料昧下，弟子手中也就会有部分丹药。修道之人以各种丹药打熬身体，淬炼精神，丹药自是日常用物，用量极大。这些丹药对俗人而言却是仙丹，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常有不经传说，引得世人多想得一两枚，这也是丹院弟子的一项收入。有此机会，弟子下山为俗人炼一些回春丹之类的，只要不犯忌，观主也是默许。吴桐就是得到这样的一个邀约，想来自己仙途渺茫，还是要努力活着，先挣点银子。不想这一次却有这炼制禁丹麻烦，且被人灭口也有极大可能的。吴桐一想到这，心中窜起无名火。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