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元二年,匈奴狐鹿姑单于身死,壶衍鞮单于既立。向例匈奴每年五月大会诸王于龙城,祭享天地鬼神,但是左贤王、右谷蠡王不肯来会,匈奴之势始衰。恰值汉使到来,单于使人示意欲求和亲。使者道:“匈奴既有意和亲,须先放苏武等回国。”
武帝末年,李陵奉了单于之命前往北海。此时李陵受封为右校王,又娶单于之女为妻,于是率领从人携带食物到北海来见苏武。他乡遇故知,实为人生大幸。尽管苏武早知李陵的故事,但也没有拒绝和老友叙旧。酒酣耳热之际,李陵对苏武说:“单于听说我与子卿交厚,所以让我前来劝你,真心希望你能成为他的臣子。你多年未能归汉,白白在此无人之境受苦,即便信义如天又有谁能看见呢?你的哥哥苏嘉做奉车都尉,就因为扶皇帝车辇下台阶不慎折断车辕,就被指控为大不敬,不得不伏剑自刎,而你的弟弟苏贤也因为没抓到杀害驸马的宦官惶恐服毒而死。他们都因为小事而死,让你的母亲伤心不已,不久也去世了。我还听说你的妻子听不到你的消息,也改嫁了。如今,堂堂苏家只剩下你的两个妹妹、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说家破人亡也差不多了。人生一世譬如朝露,你又何必为了那个无人知道的使命忍受这么久的苦难呢?”
说到这儿,李陵又狠狠地饮了一口浊酒。然后,李陵猛地抬起头,眼中含泪道:“当初,我刚到匈奴时也很痛苦,深恨自己背叛了朝廷,想着有朝一日能够立下奇功重返大汉。可是后来老母妻子被杀,族人因此获罪者无数,这让我怎么去面对啊?今上春秋已高,法令无常,大臣无罪而见杀者达数十家。谁又能保证自己的忠心被皇帝体察呢?所以请子卿不要再想着归汉了,还是听从我的建议,留下来吧!”
说完,李陵伏地乞求。苏武也留下了眼泪,哽咽着说:“少卿说的我都知道。苏武不孝,不能为老母送终,愧为人子。我父子毫无功德,皆出主上成全,位为将军,爵列通侯,兄弟并蒙亲近,随侍左右,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以报,虽斧钺汤镬亦所甘心,愿勿再言。”
李陵见苏武不听其言,只得按下不谈,另说他事。当日酒散,李陵便在海上住宿。次日又与苏武饮酒,谈论中间,李陵屡次用言打动苏武,苏武只作不闻。一连饮了数日,李陵见苏武只是不动,忍不住直说道:“子卿何妨听我的话。”
苏武答道:“我自以为必死久矣,你如定欲我降,请尽今日之欢,死于你面前。”
李陵闻言长叹道:“子卿真是义士,我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矣!”
说罢泪下沾襟,遂向苏武告辞而去。李陵见苏武生计困难,待欲赠以财产,却嫌自己不忠,对之未免有愧,遂与其妻商议,用其妻名义赐与苏武牛羊数十头。又想起苏武妻已改嫁,子女不知在否,况且年纪将老,归国无期,不如劝他纳一胡女,免得孤身无伴,将来生下一男半女,也可接续血脉,因遣人将此意告知苏武。苏武也就答应了。李陵乃就自己部下选一女子嫁之,从此苏武有了家室,不至如前寂寞,又得了许多牲畜,衣食也不至缺乏。及武帝驾崩,李陵听到信息又到北海来见苏武,说道:“近日边界守兵捕得云中人口,说是主上已崩。”
苏武闻言急问道:“此事确否?”
李陵答道:“甚确。”
苏武听了便向南号哭,哭到痛极不觉呕血。李陵自悔不该前来告知,极力劝慰一番后自行归去。苏武从此每日早晚哭泣两次,直到数月才罢。当日霍光遣使到了匈奴,问起苏武,匈奴诈言已死,使者不知真假,只得依言回报。过了年余又有汉使到来,以为苏武果死,不复再问。一夜忽有一人求见,使者问其姓名,说是常惠,常惠乃苏武属吏。使者闻信惊喜,即令入见。常惠见了使者,备细告知详情,使者方知苏武尚在。常惠又行近使者身边,附耳说了数语,使者点头应允。到了次日,使者入见单于说道:“单于休得相欺,大汉天子在上林中射得一雁,足上系有帛书,乃是苏武亲笔,书中写道:‘臣苏武现在荒泽之中。’前日汉使问起苏武,单于如何说他已死?如今天可怜见苏武孤忠,使他帛书得达,又是天子亲手射得,单于更有何说?”
单于闻言心中大惊。本来胡人生性率直,加以迷信甚深,今闻使者之言,以为射雁得书果有其事,又因自己说谎被人揭破,一时无从回护,便向使者谢过道:“苏武真的尚在。”
使者暗想常惠之计果然不错,心中甚喜,即要求单于放之归国。单于见汉使求索苏武,苏武在此日久,并无投降之意,留之无益于事。又想到马宏亦久留不降,不如一并放归。说起马宏,乃于武帝时与光禄大夫王忠同奉使命前往西域,道经楼兰,楼兰王私告匈奴,发兵遮阻。王忠力战而死,马宏被擒入胡,匈奴迫其投降,马宏不从,也被拘留。如今得与苏武一同返国,真是幸事。李陵听说后便置酒来与苏武作贺,因说道:“今足下得归中国,名扬匈奴,功显汉室,虽古史所载,丹青所画,不能胜过足下,但恨李陵不能追随左右。陵家族被诛,为世人所耻笑,我又有何希望?与君从此一别,更无相见之日了!”
李陵说到此处悲愤交集,起舞作歌道:经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夺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颓。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李陵歌罢不禁伤心,流下数行眼泪,遂与苏武珍重而别。匈奴召集苏武从人,除已降及死亡者外仅有九人,连马宏一同送归中国。当时苏武娶胡妇已有数年,此次匈奴放之归国,适值胡妇怀孕,苏武因她是异国人,不便携带,遂托李陵为之照顾,自己随带从人九人,与马宏一同起程。万里遐征,荣归故国,自然有一番说不尽的离愁别绪。公元前81年春,苏武一行回到长安。汉昭帝刘弗陵给了苏武一个隆重的迎接大礼,特意允其带上一份祭品拜谒汉武帝的陵寝。在面对故主遗容的那一刻,苏武放声痛哭,将十九年来的艰辛、委曲、不甘、遗憾、愤怒统统哭了出来。人生能有几个十九年啊?去时一头乌发,归来须发皆白,唯有一颗向汉之心,可昭日月,永世不变。那些陪祭的官员也忍不住留下了热泪。汉昭帝因为苏武出使,耿耿忠节昭示国威,特拜其为典属国。一般来说,典属国秩二千石,对于这个十九年如一日为大汉尽忠的超级网红,汉昭帝特旨上浮一级工资为中二千石,同时赐钱二百万,官田一顷,住宅一处。对于如此安排,后世颇多非议,认为封赏过轻。对此笔者亦有同感。但大汉最重军功,苏武出使,并无傅介子那样的斩将骞旗之功,亦无张骞那样凿空开拓之能,甚至亦未达成纵横捭阖之效。故此,对于苏武的封赏,一准让汉廷大佬们费尽周章。如今一切都过去了,还是让这个忠贞不渝的大汉英雄发挥他的外交特长,好好工作,继续张扬大汉国威吧。那些苏武的伴当们也得到了荣升和奖励,常惠等三人拜为中郎,另赐丝绸各二百匹。其余六人因为年老,准其衣锦还乡,同时各赐钱十万,终身免服徭役。马宏尽忠守节不减苏武,但是归国之后不闻朝廷有何封赏,又不为世人所称道,以致后世之人但知苏武,不知马宏。苏武回到家中,其子苏元尚在。同侄辈出来迎接,苏武见子侄等都已长成,回想当日临行之际,老母兄弟妻室团聚一堂,如今一个个都不能相见,心中何等伤感。过了不久,匈奴使者带来李陵书信,苏武拆开一看,书中说是胡妇生下一男,母子安好。苏武得书也觉稍慰,于是写成回书,先谢李陵照顾之情,并为其子取名通国。只因路途遥远不便接回,仍托李陵代为保护。书尾劝说李陵回汉,丁宁再三,写毕封固,仍交匈奴使者带回。读者试想李陵降胡已久,家族被诛,更有何面目复回中国,且此次与苏武诀别,曾将自己心事说出,观其语气已是无意回来。苏武岂不知得,何以又作书相劝。只因霍光及上官桀素与李陵交好,今见苏武已回,便想再招李陵,听说李陵有书寄与苏武,特嘱苏武回书力劝李陵回国。苏武依言作书去后,霍光、上官桀恐不得力,又选得李陵故友陇西任立政等三人,命其前往匈奴,借着奉使为名,暗地示意李陵,请其归来。任立政等三人到了匈奴,照例入见单于。单于置酒宴请汉使,李陵、卫律皆侍坐两旁。立政等虽得与李陵相见,却因当着大庭广众不便私语,只得频频以目注视李陵。又不时以一手摩其刀环,任立政此种举动,以为环者还也,是说李陵可以还归中国之意。李陵已得苏武回书,也知任立政意思,难以回答,只好故作不知,立政等也没办法。过了数日,李陵与卫律自携牛酒来到汉使营中,邀请任立政等三人宴饮。任立政见到李陵亲来心中甚喜,欲趁此时转达霍光、上官桀之言,清其归国。偏又遇着卫律同来,卫律本是胡种,久降匈奴,一意与汉为敌,若闻此事必然极力破坏,所以任立政欲言又止,不敢轻于启口。当日李陵、卫律与任立政等一面饮酒,一面赌博,任立政留心观看,李陵、卫律皆身穿胡服,头上挽个椎髻,五人赌了一回,酒已半酣,任立政忍耐不住,便装着醉意,两眼注定李陵高声说道:“汉廷现已大赦,国内安乐,主上年少,霍子孟、上官少叔用事。”
任立政说到此处,李陵默然不答,目视立政良久,举手自理其发,口中说道:“吾今已著胡服矣!”
立政闻言知其不愿归国,待欲直言进劝,又碍着卫律在座,心中正在着急,恰好卫律起身出外更衣。任立政急忙说道:“少卿,汝甚劳苦。霍子孟、上官少叔有言,命吾奉告。”
李陵问道:“霍光与上官桀想都安好?”
立政道:“二人嘱我来请少卿回归故乡,勿忧不得富贵,强似在此称王。”
李陵呼任立政之字道:“少公,归国固是易事,但恐再受耻辱将如之何?”
李陵话未说完,忽见卫律走进,立即住口。卫律催促李陵一同回去。二人即起身告别,任立政随李陵走出营外,低声问道:“适间所言之事,君有意否?”
李陵心中何曾不思回国,但因家破人亡身败名裂,归去也是无聊,况朝廷执政随时易人,现有霍光、上官桀当权,固可无虞,将来别易他人,难保不生变故,李陵想定,遂辞绝任立政道:“大丈夫不能再辱。”
任立政知事不成,过了数日,遂辞别李陵归国。李陵袖出一书,托任立政带交苏武。任立政回到长安入见霍光、上官桀,备述李陵言语,二人见李陵不肯归国只得由他。任立政又将李陵托带之书交与苏武。苏武拆开一看,但见书上写道:嗟乎子卿!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为蛮夷之域,伤矣!将军功盖天地,勇冠三军,古今所未有也。我认为足下当享茅土之荐,受千乘之赏,但听说你归国后,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无尺土之封,你不过如此,我还有什么希望呢?今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幸谢故人勉事圣君。足下胤子无恙,勿以为念,努力自爱。李陵顿首。苏武阅书为之叹息。后李陵在匈奴二十余年,竟死于胡中。假如汉武帝能理解李陵当时的一片心境,假如他采纳了书中令司马迁的真情真言,李陵一定会重归于汉朝,因为天性忠诚于国家的他,报效汉朝才是其真正的归途之梦。却说一日有人乘坐牛车,上立黄旗,身穿黄衣,头戴黄帽,直到未央宫北阙之下,自称卫太子。公车令急忙入报,霍光大惊,入告昭帝,商议处置之法。先下诏使公卿将军审视虚实,百官统去看验,有几个说是真的,有几个说是假的,结果是不能咬实未敢复命。霍光恐有变故,命右将军王莽(非新帝王莽)领兵守住阙下,以备非常。都中人民听说卫太子出现,也同时聚观,议论纷纷,一众文武呆立观望,想不出主意。忽见人民纷纷让路,众人定睛观看,却是京兆尹隽不疑到来。因为隽不疑闻诏稍迟,所以后到。当下不疑分开众人,行到近前,略略看了一眼,即喝令吏役将其拿下。从人不敢违慢,立把他绑缚起来。众人都觉得错愕,其中一人与不疑友善,便上前劝阻道:“是非尚未可知,何妨稍缓。”
不疑对众人说:“便是卫太子,诸君也不用害怕,卫太子得罪先帝逃走在外,此乃罪人未曾诛戮,忽自来归法应拿捕。”
说罢便命人将他送往诏狱。大众闻言都觉得隽不疑很有见识,于是一哄而散。霍光与昭帝坐在宫中,等候群臣回报,心中十分忧虑,心想其人如系假冒,不妨捕拿治罪,此事还好办。万一卫太子未死,今日来归,将用何法处置?计议未决,近臣报说京兆尹隽不疑已将其人擒拿下狱,并将不疑言语备述一遍。昭帝与霍光闻言大加称赞,乃下诏将其人交与廷尉审办。廷尉奉命提审,究问数次,方得水落石出,原来这男子系夏阳人,姓成名方遂,流寓湖县,卖卜为生,会有太子舍人向他问卜,顾视成方遂面貌,不禁诧异道:“我从前曾为卫太子舍人,日在太子左右,今观汝状貌俨是卫太子,天下竟有如此相似之人,若非卫太子已死,几乎误认。”
成方遂心想终日卖卜,很难生活。既然有人说我象卫太子,卫太子又死得不明不白,我何不诈称卫太子入京一行,料想无人识破。纵然不得封王,也可博取富贵。便将卫太子在宫情形约略问明,然后闭了卜肆入都自陈,偏偏碰着隽不疑,不问青红皂白立即拿捕下狱。成方遂无法可施,只得一口咬定是实。嗣经湖县人张方禄等到案认明,成方遂无可抵赖,只好一一直供。廷尉判定成方遂诬罔不道,腰斩东市。可笑成方遂未曾图得富贵,反而白白送了性命。此案发生后,隽不疑名重朝廷,一班公卿都自认不及,霍光尤为欣赏。闻他丧偶未娶,便欲以女嫁之。隽不疑一再固辞竟不承命。后来谢病回家竟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