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征和元年冬日,武帝闲居建章宫,恍惚中见一男子带剑进来,忙喝令左右拿下。左右环集捕拿,并无踪迹,都觉得十分诧异。偏武帝说是明明看见,怒责门吏失察,诛死数人。实是老眼昏花。又发三辅骑士大搜上林,穷索不获。再把都门关住挨户稽查,闹得全城不安。更有待诏北军因为罢市未曾预蓄粮米,又被禁止出入,竟有多人坐在屋内活活饿死。一连折腾了十几天,也没找出个可疑分子来,汉武帝只好罢休。但他心中的疑惑并没有消失。恰在这时,京城里又出了一件大事。丞相公孙贺仗着妻子是皇后卫子夫的姐姐,一贯胡作非为。公孙贺的儿子公孙敬声更加目无法纪,竟挪用国家军事款项1900 万钱,罪行败露后被捕入狱。公孙贺为救儿子,请求汉武帝让他去捉拿劫富济贫的大侠朱安世,以功抵过。汉武帝同意了,于是公孙贺调集大批军马,布下天罗地网四出查捕。吏役等本来都认识朱安世。只因他疏财好友,所以暗中用情任他漏网。此次奉了相命无法解免,只好将他拿到,但与他说明详情,请勿见怪,朱安世笑道:“丞相想害我,恐怕他自己也要灭门了!”
遂从狱中上书,告发丞相子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武帝览书大怒,立命拿下公孙贺一并讯办,并把阳石公主连坐在内,交给杜周去审问。杜周罗织罪名,把他们父子都杀了。武帝毫不叹惜,反认为办理得宜,丞相遗缺命涿郡太守刘屈牦继任。刘屈牦系武帝兄弟中山王刘胜的儿子。刘胜嗜酒好色,相传有妾百余,儿子也有几百。后来刘备到处说他是中山靖王之后,也就是刘胜数百儿子中其中一个的后代。人家有家谱,应该是真的!武帝屡事征伐,太子每婉言进谏,武帝笑道:“吾为其劳,将来使汝得以安逸过日,岂不可乎?”
武帝每遇出巡,常以政事委付太子,宫内之事委付卫后,许其专决。回时奏闻,并无异说,有时并不过目。武帝用法甚严,群臣多顺其意,遇事务在苛酷。太子素性宽厚,判决事件,每多从轻发落。卫后恐太子办事不合帝意,以致得罪,常戒太子不要擅行轻纵。武帝听说后反认为太子判决甚是,皇后未免过虑。到了征和二年(公元前91 年)的夏天,武帝又添了许多病症,更觉得整天心神不宁,精力一天不如一天。为了养病,他住到甘泉宫中。这天晌午,汉武帝倦倦地靠在床上休息,不一会儿,就发现有许多木偶向他涌来,而且越聚越多,只见前后左右头上脚下奔跑飞腾的全是木偶,密密匝匝地把他围得严严实实,而且个个手握棍棒,口中喊打,汉武帝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正在惶急之间,突然惊醒过来,原来是场恶梦。这时武帝宠爱的大臣江充进来看望他。汉武帝便向江充诉说了梦中的情景。江充皱着眉头认真地说:“恐怕有巫师作怪,才搞得皇上龙体欠安。”
江充这么一说,汉武帝马上委任他来查办这件事。江充大权在手,马上调集人马在京城中到处巡查,一旦发现可疑迹象,或者挖出木偶,这家的主人便不论贵贱,一律捕到,勒令供招。官民全未接洽,何从供起?江充令左右烧红铁钳,烙及手足身体。毒刑逼迫,何求不得?于是一班无辜的官民横遭陷害,先后受戮者至数万人。其实地中掘出的木偶,都是江充事先派人埋下的。他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证明确实有人在谋害皇上,一方面也是试探皇帝对他的信任程度。被他逮捕的人中,有普通百姓,也有高官贵族,甚至皇亲国戚。汉武帝一概不问,完全交给江充去处置。江充认为自己已经取得了汉武帝的充分信任,于是开始策划另一个大阴谋,就是陷害太子刘据。江充要陷害太子刘据,也是为了讨好汉武帝。原来皇后卫子夫的弟弟卫青和外甥霍去病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为汉武帝立下过不朽的功劳,他们在世时,卫家在朝廷上的势力非常大,刘据的太子地位也十分稳固。可是霍去病与卫青相继去世后,卫家的势力就大大减弱了,再加上又出了个不争气的公孙贺,汉武帝对卫皇后的态度就越来越疏远了。太子刘据性格温和宽厚,与汉武帝的勇武好战大不相同,父子间也产生了隔阂。更重要的是太始三年(公元前94 年),汉武帝宠爱的妃子钩弋夫人又生下了皇子刘弗陵,他很想把皇位传给弗陵,但是太子刘据并没有什么过错,汉武帝也不好平白无故地取消他的继承权。江充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于陷害太子刘据。武帝因梦受惊,常多疾病,又兼巫蛊案件闹得烦恼异常。此时正值夏日,武帝即起驾赴甘泉宫避暑养病,皇后太子留在长安。一日太子前往甘泉宫问安。江充望见太子到来,急近前道:“太子切勿轻入,陛下有诏,嫌恶太子岳鼻,太子若入,尚望用纸遮鼻。”
原来太子生得鼻梁高大,有如山岳,故名岳鼻。太子闻言,以为病人心性喜怒无常,或有此事,便依言将纸掩鼻入见武帝。武帝见了不解其故。江充便从旁悄悄说道:“太子不欲闻陛下脓臭,所以掩鼻。”
武帝听了大怒,便责备太子令其回去。太子莫名其妙,只得还宫。江充杀了许多无辜的人,见汉武帝对自己更加信任,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就指使一个巫师向汉武帝报告,说皇宫中妖气太重,有碍皇帝的健康。汉武帝果然深信不疑,又派江充到皇宫里搜查。江充带了一班亲信,先在别的宫室中装模作样搜了一回,很快来到太子府中。江充一伙到处挖掘,挖得宫中坑连坑、沟连沟,几乎没有一块平地。然后江充拿着事先准备好的木偶对太子说:“这些木偶都是在太子府中挖出来的。事关重大,我不能不向皇上报告!”
刘据认为自己没做亏心事,根本不在意江充的所作所为,现在听江充说出这种话来,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正好少傅石德在太子府中,石德对太子说:“江充蓄意伪造罪证陷害太子。皇上不了解他的险恶用心,又看到所谓的‘真凭实据’,肯定会相信他的话。我看不如先把江充抓起来再说。”
太子沉思了好一会说:“我是皇上的儿子,没有皇上命令怎么能自做主张伤害皇上的使者呢?我应该到父皇那里去请求宽恕,就没有事了。”
石德见太子这样说,只好让他去见汉武帝。可是江充似乎猜到了太子的心思,早已派人把守住路口,不让太子去见汉武帝。太子回到宫中,想来想去,决定还是采用石德的办法。第二天,太子派一个亲信冒充汉武帝的使者假传圣旨,带了许多武士去逮捕江充。江充虽然奸诈阴险,却没有料到太子会这样干,毫无防备,被武士们轻而易举地捉住带回了太子府。太子见了江充,气得眼中出火,戟指怒骂道:“赵虏,你扰乱赵国尚未快意,又来扰乱我父子么?”
说罢喝令推出处斩,将首级悬在市中示众,一面通告百官,说帝在甘泉病重,疑有变故,奸臣江充欲图造反,现已捕获伏诛。可笑江充谋害太子,自己先丧性命,真是小人何苦为小人,结局报应不差,反落得千载骂名。处死江充以后,刘据知道危机还没有消除,马上派亲信去报告母亲卫皇后,并且借用皇后专用的车马去运载武士,又开了武器库发放兵器,组织一支武装力量自卫。这时,江充家一个漏网的爪牙逃到甘泉宫,把太子假传圣旨捉走江充的事报告给汉武帝。汉武帝说:“太子一向为人宽厚,这回一定是因为害怕,又愤恨江充,才闹出事来的。”
他还说想亲自同太子谈一谈,便派了一个使者去召请太子。哪知这个使者胆小如鼠,跑到外面转一圈,听了一些传闻,就赶紧跑回甘泉宫来报告武帝说:“太子谋反属实,不肯前来,且欲将臣斩首,臣只得逃归。”
汉武帝听说太子果然造反,面色大变,连声催促刘丞相去捉拿太子。不一会儿又有人来向汉武帝报告,说太子已经发布文告,通告百官,说是皇上在甘泉宫病危,有奸臣乘机作乱,所以太子才诛杀了江充等人。汉武帝意识到这种状况发展下去,会威胁到自己的皇位,便带病来到长安城西的建章宫,亲自把京城附近的军队都调集起来支援刘丞相。太子刘据面临生死危机,只得铤而走险。他把监狱中关押的囚犯都放出来,让他们充当他的士兵,又沿途强拉老百姓当兵,居然也组织起了几万人的部队。这时刘丞相的军队已经杀到,双方恶战了五天五夜,直打得昏天黑地,长安城中尸横满街,血流遍地惨不忍睹。刘据的乌合之众毕竟抵不住刘丞相正规军的进攻,结果一败涂地,太子挈着二男南走复盎门,门已早闭无路可出。有司直田仁瞧见太子仓皇情状,不忍加害,竟把他父子放出城门。及刘屈牦追到城边,查得田仁擅放太子,便欲将田仁处斩。胜之已为御史大夫,在刘屈牦耳边轻语道:“司直位等二千石,有罪应该奏明,不宜擅戮。”
刘屈牦自去详报武帝。武帝怒甚,立命收系胜之、田仁,并使人责问胜之:何故袒护田仁不诛。胜之惶惧自杀,田仁同日被腰斩。汉武帝回到皇宫,马上派人去逼皇后卫子夫自杀,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则被当众斩首。卫氏家族悉数坐罪,太子妃妾也一并自尽,东宫属吏全都族诛。太子刘据逃亡在外,汉武帝一时难以查获,只得派重兵把守长安城十二个城门,唯恐太子再领兵杀回来。一些老臣都劝汉武帝饶恕太子,认为太子调兵是为了自卫,并不是造反;最好让太子回到京城中来。汉武帝虽然觉得老臣们讲的有道理,但仍然不想宽恕太子。太子出走湖县,匿居泉鸠里,只有二子相随。泉鸠里人虽然留住太子,但家况甚贫,只有昼夜织履卖钱供给。太子难以为情,因想起湖县有一故友家道殷实,只得冒险向他求助。这一来走漏了风声,当夜就遭到官兵围捕。太子走投无路只得自杀。太子的两个儿子与房主拦门拒捕,结果一家人同归于尽。汉武帝的后患消除了。然而想到失去的儿子和两个孙子,他又觉得很伤心。第二年,他查明江充的所作所为,才明白太子刘据死得冤枉,他特地在太子遇害的地点修建了一座“思子府”,并在宫前筑了一座“归来望思台”。征和四年(公元前89 年),汉武帝公开承认自己做皇帝以来的一系列错误和失策之处,并且采取种种措施补救。但人生如泡影,富贵若幻梦,武帝南征北讨,欲为子孙贻谋,而又自杀其子孙,尤为可叹。武帝一共生有六男,除长男卫太子刘据外,一为齐王刘闳,一为昌邑王刘髆,一为钩弋子刘弗陵,还有燕王刘旦,及广陵王刘胥,刘旦、刘胥与刘闳同时封王,在宗庙中授册格外郑重。刘闳已夭逝,燕王刘旦系武帝第三子,两兄俱死,依次可望嗣位,遂上书求入宿卫窥探上意,偏武帝不许。贰师将军李广利本是李夫人之弟,意欲拥立外甥昌邑王刘髆为太子,屡与丞相刘屈牦秘密商议。刘屈牦儿子娶李广利女儿为妻,儿女亲家自然结为一气。征和三年,匈奴兵入寇五原、酒泉,汉廷闻报即由武帝下诏,遣李广利率兵七万往御五原;重合侯马通率四万人出酒泉;商邱成率二万人出西河。李广利陛辞登程,刘屈牦送至渭桥。李广利私下与语道:“君侯能早请昌邑王为太子,富贵定可长享,必无后忧。”
刘屈牦许诺而别。刘屈牦回到相府欲向武帝上请,心中却又迟疑,未敢造次。忽有内者令郭穰向武帝告发,说是丞相与贰师将军同谋,欲使昌邑王为帝。武帝命将刘屈牦下狱发交有司验问。有司回奏刘屈牦大逆不道。武帝大怒,命将刘屈牦缚置厨车腰斩东市,妻子同时枭首华阳街。李广利妻子也连坐拘系。只因李广利出师未回,故未定罪。却说李广利领众七万道出五原,马通领众四万出酒泉,商丘成领众三万出西河,三路同时并进。商丘成一路长驱直入,并无所见,即班师回国。单于却使大将与李陵领三万余骑追之,两军相遇,商丘成回兵交战,杀退胡兵整队南行。胡兵不舍仍旧追来。汉兵又转身厮杀,胡兵死伤无数,商丘成得胜而回。马通一路无阻兵至天山。单于遣大将偃渠率二万骑邀击,偃渠望见汉军强盛不敢交战,即行退去。马通全师回国无所得失。李广利兵到塞外,单于早使卫律带五千骑就险要之处准备遮击。李广利遣部将带领属国骑兵二千前往迎敌,胡兵大败,死伤数百人,其余四散逃走。汉兵乘胜追赶,直至范夫人城。胡兵奔走逃匿不敢拒敌。李广利正待回兵,忽报长安有人到来。李广利一看时却是自家门客。只见他满身尘土颜色张皇,双手呈上家信。李广利接过一看才知刘屈牦全家被戮,自己妻子也株连下狱,不觉大惊失色。急向门客细问始末,门客便将详情说了一遍。李广利心中忧惧沉思无法。旁有属吏胡亚夫进言道:“将军若立大功还可入朝自赎,否则匆匆归国同去受罪,要想再来此地恐不可得了!”
广利乃冒险再进,不料胡骑阻住去路。李广利挥兵进战混斗一阵,天色已晚各自收兵,计点军队各折了许多人马。汉兵远行辛苦,又兼交战一日筋疲力尽,倒头便睡。谁知单于密遣士卒,乘夜偷往汉军营前挖掘陷坑一道,深至数尺,一面拔起大队人马从汉营背后杀人。汉兵从睡梦中惊醒,手足无措四散逃生,众将保着李广利夺路走出营前,忽听得一声响亮,前行人马早已跌入陷坑。后面胡兵大队追至,李广利进退无路,只得率众投降。单于大获全胜,又得李广利心中甚喜,知他是汉朝大将天子外戚,与李陵、卫律身分不同,于是十分礼待以女嫁之。武帝听说李广利降了匈奴,即命将其妻子处斩。李广利在匈奴年余,甚得单于信任,卫律见了顿生妒忌。心想以前单于遇事必来与我商议,一国之中除了单于惟我权力最大。自从他来之后单于改变心肠,尽将宠爱移到他身上,若不设法将他除去,何以保全我的地位?适值单于之母阏氏抱病,卫律心生一计,密嘱胡巫如此如此。胡巫依言即向单于说道:“先单于从前祭兵之时,曾说擒获贰师后将他祭社。今已得贰师何故不用?阏氏之病正是为此。”
单于一向尊信神巫,于是将李广利杀死将尸祭社。李广利死前怒道:“我死之后定作厉鬼,灭此匈奴。”
卫律见除了李广利,心中暗自称快。他也不记得从前与李延年何等交好,赖其向武帝荐引才得奉使匈奴。如今李延年家败人亡,只余其弟李广利一人投降匈奴,不加照看也就罢了;反要起意陷害致他于死地,也是可怕。却说李广利死后,忽然天降大雪,一连数月,牲畜冻死不少,人民也遭疫病,所种之黍皆不成熟。单于记起李广利之言,以为是冤鬼作祟,心中恐惧,便替李广利立起祠堂,岁时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