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行到门前,见有一座石碣,上镌八个大字,乃是“号山枯松涧火云洞”。那壁厢一群小妖,在那里轮枪舞剑的跳风顽耍。孙大圣厉声高叫道:“那小的们,趁早去报与洞主知道,教他送出我唐僧师父来,免你这一洞精灵的性命!牙迸半个不字,我就掀翻了你的山场,-平了你的洞府!”
那些小妖闻有此言,慌忙急转身,各归洞里,关了两扇石门,到里边来报:“大王,祸事了!”
那怪问:“有何祸事?”
小妖道:“有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带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在门前要甚么唐僧师父哩。但若牙迸半个不字,就要掀翻山场,-平洞府。”
魔王微微冷笑道:“这是孙行者与猪八戒,他却也会寻哩。他拿他师父,自半山中到此,有百五十里,却怎么就寻上门来?”
教:“小的们,把管车的,推出车去!”
那一班几个小妖,推出五辆小车儿来,开了前门。八戒望见道:“哥哥,这妖精想是怕我们,推出车子,往那厢搬哩。”
行者道:“不是,且看他放在那里。”
只见那小妖将车子按金、木、水、火、土安下,着五个看着,五个进去通报。那魔王问:“停当了?”
答应:“停当了。”
那红孩儿,出得门来,高叫道:“是甚么人,在我这里吆喝!”
行者近前笑道:“我贤侄莫弄虚头,你今早在山路旁,高吊在松树梢头,是那般一个瘦怯怯的黄病孩儿,哄了我师父。我倒好意驮着你,你就弄风儿把我师父摄将来。你如今又弄这个样子,我岂不认得你?趁早送出我师父,不要白了面皮,失了亲情,恐你令尊知道,怪我老孙以长欺幼,不象模样。”
那怪闻言,心中大怒,咄的一声喝道:“那泼猴头!我与你有甚亲情?你在这里满口胡柴,绰甚声经儿!那个是你贤侄?”
行者道:“哥哥,是你也不晓得。当年我与你令尊做弟兄时,你还不知在那里哩。”
那怪道:“这猴子一发胡说!你是那里人,我是那里人,怎么得与我父亲做兄弟?”
行者道:“你是不知,我乃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是也。我当初未闹天宫时,遍游海角天涯,四大部洲,无方不到。那时节,专慕豪杰,你令尊叫做牛魔王,称为平天大圣,与我老孙结为七弟兄,让他做了大哥;还有个蛟魔王,称为复海大圣,做了二哥;又有个大鹏魔王......惟有老孙身小,称为齐天大圣,排行第七。我老弟兄们那时节耍子时,还不曾生你哩!”
那怪物闻言,那里肯信,举起火尖枪就刺。行者正是那会家不忙,又使了一个身法,闪过枪头,轮起铁.棒,骂道:“你这小畜生,不识高低!看棍!”
那妖精也使身法,让过铁.棒道:“泼猢狲,不达时务!看枪!”
他两个也不论亲情,一齐变脸,各使神通,那妖魔与孙大圣战经二十合,不分胜败。八戒暗想道:“不好啊,行者溜撒,一时间丢个破绽,哄那妖魔钻进来,一铁.棒打倒,就没了我的功劳。”
你看他抖擞精神,举着九齿钯,在空里,望妖精劈头就筑。那怪见了心惊,急拖枪败下阵来。行者喝教八戒:“赶上!赶上!”
二人赶到他洞门前,只见妖精一只手举着火尖枪,站在那中间一辆小车儿上,一只手捏着拳头,往自家鼻子上捶了两拳。八戒笑道:“这厮放赖不羞!你好道捶破鼻子,淌出些血来,搽红了脸,往那里告我们去耶?”
那妖魔捶了两拳,念个咒语,口里喷出火来,把一座火云洞,被那烟火迷漫,真个是-天炽地。八戒慌了道:“哥哥,不停当!这一钻在火里,莫想得活,把老猪弄做个烧熟的,加上香料,尽他受用哩!快走!快走!”
说声走,他也不顾行者,跑过涧去了。这行者神通广大,捏着避火诀,抽身跳出火中。那妖精在门首,看得明白,他见行者走了,却才收了火具,帅群妖,转于洞内,闭了石门,以为得胜,着小的排宴奏乐。行者跳过枯松涧,按下云头,只听得八戒与沙僧朗朗的在松间讲话。行者上前喝八戒道:“你这呆子,全无人气!你就惧怕妖火,败走逃生,却把老孙丢下,早是我有些南北哩!”
八戒笑道:“哥啊,你被那妖精说着了,果然不达时务。古人云:识得时务者,呼为俊杰。那妖精不与你亲,你强要认亲;既与你赌斗,放出那般无情的火来,又不走,还要与他恋战哩!”
行者道:“那怪物的手段比我何如?”
八戒道:“不济。”
“枪法比我何如?”
八戒道:“也不济。老猪见他撑持不住,却来助你一钯,不期他不识耍,就败下阵来,没天理,就放火了。”
行者道:“正是你不该来。我再与他斗几合,我取巧儿捞他一棒,却不是好?”
他两个只管论那妖精的手段,讲那妖精的火毒,沙和尚倚着松根笑得呆了。行者看见道:“兄弟,你笑怎么?你好道有甚手段,擒得那妖魔,破得那火阵?你若拿得妖魔,救了师父,也是你的一件大功绩。”
沙僧道:“依小弟说,以相生相克拿他,有甚难处?”
行者闻言,呵呵笑道:“兄弟说得有理。却往那里寻些水来,泼灭这妖火,可不救了师父?”
沙僧道:“正是这般,不必迟疑。”
行者道:“你两个只在此间,莫与他索战,待老孙去东洋大海求借龙兵,将些水来,泼息妖火,捉这泼怪。”
八戒道:“哥哥放心前去,我等理会得。”
大圣纵云离此地,顷刻到东洋,却也无心看玩海景,使个逼水法,分开波浪。正行时,见一个巡海夜叉相撞,看见是孙大圣,急回到水晶宫里,报知那老龙王。敖广即率龙子、龙孙、虾兵、蟹卒一齐出门迎接,请里面坐。坐定,礼毕告茶,行者道:“不劳茶,有一事相烦。我因师父唐僧往西天拜佛取经,经过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有个红孩儿妖精,号圣婴大王,把我师父拿了去。是老孙寻到洞边,与他交战,他却放出火来。我们禁不得他,想着水能克火,特来问你求些水去,与我下场大雨,泼灭了妖火,救唐僧一难。”
那龙王道:“大圣差了,若要求取雨水,不该来问我。”
行者道:“你是四海龙王,主司雨泽,不来问你,却去问谁?”
龙王道:“我虽司雨,不敢擅专,须得玉帝旨意,吩咐在那地方,要几尺几寸,甚么时辰起住,还要三官举笔,太乙移文,会令了雷公电母,风伯云童俗语云,龙无云而不行哩。”
行者道:“我也不用着风云雷电,只是要些雨水灭火。”
龙王道:“大圣不用风云雷电,但我一人也不能助力,着舍弟们同助大圣一功如何?”
行者道:“令弟何在?”
龙王道:“南海龙王敖钦、北海龙王敖闰、西海龙王敖顺。”
行者笑道:“我若再游过三海,不如上界去求玉帝旨意了。”
龙王道:“不消大圣去,只我这里撞动铁鼓金钟,他自顷刻而至。”
行者闻其言道:“老龙王,快撞钟鼓。”
须臾间,三海龙王拥至,问:“大哥,有何事命弟等?”
敖广道:“孙大圣在这里借雨助力降妖。”
那行者领着龙兵,不多时早到号山枯松涧上。行者却按云头,入松林里见了八戒、沙僧,叫声:“兄弟。”
八戒道:“哥哥来得快哑!可曾请得龙王来?”
行者道:“俱来了。行者跳过涧,到了门首,叫声“开门!”
那些小妖又去报道:“孙行者又来了。”
红孩仰面笑道:“那猴子想是火中不曾烧了他,故此又来。这一来切莫饶他,断然烧个皮焦肉烂才罢!小的们,推出火车子来!”
他出门前对行者道:“你又来怎的?”
行者道:“还我师父来。”
那怪道:“你这猴头,忒不通变。那唐僧与你做得师父,也与我做得按酒,你还思量要他哩,莫想莫想!”
行者闻言,十分恼怒,掣金箍棒劈头就打。那妖精,使火尖枪,急架相迎。那妖王与行者战经二十回合,见得不能取胜,虚幌一枪,怎抽身,捏着拳头,又将鼻子捶了两下,却就喷出火来。那门前车子上,烟火迸起;口眼中,赤焰飞腾。孙大圣回头叫道:“龙王何在?”
那龙王兄弟,帅众水族,望妖精火光里喷下雨来。原来龙王私雨,只好泼得凡火,妖精的三昧真火,如何泼得?好一似火上浇油,越泼越灼。大圣道:“等我捻着诀。钻入火中!”
轮铁.棒,寻妖要打。那妖见他来到,将一口烟,劈脸喷来。那妖见他来到原来这大圣不怕火,只怕烟。那妖又喷一口,行者当不得,纵云头走了。那妖王却又收了火具,回归洞府。这大圣一身烟火,炮燥难禁,径投于涧水内救火。怎知被冷水一逼,弄得火气攻心,三魂出舍。慌得那四海龙王在半空里,收了雨泽,高声大叫:“天蓬元帅!卷帘将军!休在林中藏隐,且寻你师兄出来!”
八戒与沙僧听得呼他圣号,急忙解了马、挑着担奔出林来,也不顾泥泞,顺涧边找寻,只见那上溜头,翻波滚浪,急流中淌下一个人来。沙僧见了,连衣跳下水中,抱上岸来,却是孙大圣身躯。和尚满眼垂泪道:“师兄!可惜了你,亿万年不老长生客,如今化作个中途短命人!”
八戒笑道:“兄弟莫哭,这猴子佯推死,吓我们哩。你摸他摸,还有一点热气没有?”
沙僧道:“浑身都冷了,就有一点儿热气,怎的就是回生?”
八戒道:“他有七十二般变化,就有七十二条性命。你扯着脚,等我摆布他。”
真个那沙僧扯着脚,八戒扶着头,把他拽个直,推上脚来,盘膝坐定。八戒将两手搓热,仵住他的七窍,使一个按摩禅法。原来那行者被冷水逼了,气阻丹田,不能出声,却幸得八戒按摸揉擦,须臾间,气透三关,转明堂,冲开孔窍,叫了一声:“师父啊!”
沙僧道:“哥啊,你生为师父,死也还在口里,且苏醒,我们在这里哩。”
行者睁开眼道:“兄弟们在这里?老孙吃了亏也!”
八戒笑道:“你才子发昏的,若不是老猪救你啊,已此了帐了,还不谢我哩!”
行者却才起身,仰面道:“敖氏弟兄何在?”
那四海龙王在半空中答应道:“小龙在此伺候。”
行者道:“累你远劳,不曾成得功果,且请回去,改日再谢。”
龙王帅水族,泱泱而回,不在话下。沙僧搀着行者,一同到松林之下坐定。少时间,却定神顺气,止不住泪滴腮边,又叫:“师父啊!忆昔当年出大唐,岩前救我脱灾殃。哥哥,且休烦恼,我们早安计策,去那里请兵助力,搭救师父耶?”
行者道:“那里请救么?”
沙僧道:“当初菩萨吩咐,着我等保护唐僧,他曾许我们,叫天天应,叫地地应。那里请救去?”
行者道:“想老孙大闹天宫时,那些神兵,都禁不得我。这妖精神通不小,须是比老孙手段大些的,才降得他哩。天神不济,地煞不能,若要拿此妖魔,须是去请观音菩萨才好。奈何我皮肉酸麻,腰膝疼痛,驾不起筋斗云,怎生请得?”
八戒道:“有甚话吩咐,等我去请。”
行者笑道:“也罢,你是去得。若见了菩萨,切休仰视,只可低头礼拜。等他问时,你却将地名、妖名说与他,再请教师父之事。他若肯来,定取擒了怪物。”
八戒闻言,即便驾了云雾,向南而去。却说那个妖王在洞里欢喜道:“小的们,孙行者吃了亏去了。这一阵虽不得他死,好道也发个大昏。咦,只怕他又请救兵来也,快开门,等我去看他请谁。”
众妖开了门,妖精就跳在空里观看,只见八戒往南去了。妖精想着南边再无他处,断然是请观音菩萨,急按下云,叫:“小的们,把我那皮袋寻出来。多时不用,只恐口绳不牢,与我换上一条,放在二门之下,等我去把八戒赚将回来,装于袋内,蒸得稀烂,犒劳你们。”
那妖王从那近路上,一驾云头,赶过了八戒,端坐在壁岩之上,变作一个“假观世音”模样,等候着八戒。那呆子正纵云行处,忽然望见菩萨,他那里识得真假?这才是见象作佛。呆子停云下拜道:“菩萨,弟子猪悟能叩头。”
妖精道:“你不保唐僧去取经,却见我有何事干?”
八戒道:“弟子因与师父行至中途,遇着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有个红孩儿妖精,他把我师父摄了去。是弟子与师兄等,寻上他门,与他交战。他原来会放火,头一阵,不曾得赢;第二阵,请龙王助雨,也不能灭火。师兄被他烧坏了,不能行动,着弟子来请菩萨,万望垂慈,救我师父一难!”
妖精道:“那火云洞洞主,不是个伤生的,一定是你们冲撞了他也。”
八戒道:“我不曾冲撞他,是师兄悟空冲撞他的。他变作一个小孩子,吊在树上,试我师父。师父甚有善心,教我解下来,着师兄驮他一程。是师兄掼了他一掼,他就弄风儿,把师父摄去了。”
妖精道:“你起来,跟我进那洞里见洞主,与你说个人情,你陪一个礼,把你师父讨出来罢。”
八戒道:“菩萨呀,若肯还我师父,就磕他一个头也罢。”
顷刻间,到了门首。妖精进去道:“你休疑忌,他是我的故人,你进来。”
呆子只得举步入门。众妖一齐呐喊,将八戒捉倒,装于袋内,束紧了口绳,高吊在驮梁之上。妖精现了本象,坐在当中道:“猪八戒,你有甚么手段,就敢保唐僧取经,就敢请菩萨降我?你大睁着两个眼,还不认得我是圣婴大王哩!如今拿你,吊得三五日,蒸熟了赏赐小妖,权为案酒!”
八戒听言,在里面骂道:“泼怪物!十分无礼!若论你百计千方,骗了我吃,管教你一个个遭肿头天瘟!”
呆子骂了又骂,嚷了又嚷。孙大圣与沙僧正坐,只见一阵腥风,刮面而过,他就打了一个喷嚏道:“不好!不好!这阵风,凶多吉少。想是猪八戒走错路也。”
沙僧道:“他错了路,不会问人?”
行者道:“想必撞见妖精了。”
沙僧道:“撞见妖精,他不会跑回?”
行者道:“不停当。你坐在这里看守,等我跑过涧去打听打听。”
沙僧道:“师兄腰疼,只恐又着他手,等小弟去罢。”
行者道:“你不济事,还让我去。”
好行者,咬着牙,忍着疼,捻着铁.棒,走过涧,到那火云洞前,叫声“泼怪!”
那把门的小妖,又急入里报:“孙行者又在门首叫哩!”
那妖王传令叫拿,那伙小妖,枪刀簇拥,齐声呐喊,即开门,都道:“拿住!拿住!”
行者果然疲倦,不敢相迎,将身钻在路旁,念个咒语叫“变!”
即变做一个销金包袱。小妖看见,报道:“大王,孙行者怕了,只见说一声拿字,慌得把包袱丢下,走了。”
妖王笑道:“那包袱也无甚么值钱之物,左右是和尚的破褊衫,旧帽子,背进来拆洗做补衬。”
一个小妖,果将包袱背进,不知是行者变的。行者道:“好了!这个销金包袱,背着了!”
那妖精不以为事,丢在门内。那行者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个包袱一样;他的真身,却又变作一个苍蝇儿,钉在门枢上。只听得八戒在那里哼哩哼的,声音不清,却似一个瘟猪。行者嘤的飞了去寻时,原来他吊在皮袋里也。行者钉在皮袋,又听得他恶言恶语骂道妖怪长,妖怪短,“你怎么假变作个观音菩萨,哄我回来,吊我在此,还说要吃我!有一日,我师兄大展齐天无量法,满山泼怪登时擒!解开皮袋放我出,筑你千钯方趁心!”
行者闻言暗笑道:“这呆子虽然在这里面受闷气,却还不倒了旗枪。老孙一定要拿了此怪,若不如此,怎生雪恨!”
正欲设法拯救八戒出来,只听那妖王叫道:“六健将何在?”
时有六个小妖,是他知己的精灵,封为健将,都有名字:一个叫做云里雾,一个叫做雾里云,一个叫做急如火,一个叫做快如风,一个叫做兴烘掀,一个叫做掀烘兴。六健将上前跪下,妖王道:“你们认得老大王家么?”
六健将道:“认得。”
妖王道:“你与我星夜去请老大王来,说我这里捉唐僧蒸与他吃,寿延千纪。”
六怪领命,一个个厮拖厮扯,径出门去了。行者嘤的一声,飞下袋来,跟定那六怪,躲离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