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师徒三众,脱难前来,不一日,行过了八百黄风岭,进西却是一脉平阳之地。正行处,只见一道大水狂澜,浑波涌浪。三藏在马上忙呼道:“徒弟,你看那前边水势宽阔,怎不见船只行走,我们从那里过去?”
八戒见了道:“果是狂澜,无舟可渡。”
那行者跳在空中,用手搭凉篷而看,他也心惊道:“师父啊,真个是难,真个是难!这条河若论老孙去呵,只消把腰儿扭一扭,就过去了;若师父,诚千分难渡,万载难行。”
三藏道:“我这里一望无边,端的有多少宽阔?”
行者道:“径过有八百里远近。”
八戒道:“哥哥怎的定得个远近之数?”
行者道:“不瞒贤弟说,老孙这双眼,此河上下不知多远,但只见这径过足有八百里。”
长老兜回马,忽见岸上有一通石碑。三众齐来看时,见上有三个篆字,乃流沙河,腹上有小小的四行真字云:“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
师徒们正看碑文,只听得那浪涌如山,那怪一个旋风,奔上岸来,径抢唐僧,慌得行者把师父抱住,急登高岸,回身走脱。那八戒放下担子,掣出铁钯,望妖精便筑,那怪使宝杖架住。他两个来来往往,战经二十回合,不分胜负。那怪与八戒正战到好处,难解难分,被行者轮起铁.棒,望那怪着头一下,那怪急转身,慌忙躲过,径钻入流沙河里。气得个八戒乱跳道:“哥啊!谁着你来的!那怪渐渐手慢,难架我钯,再不上三五合,我就擒住他了!他见你凶险,败阵而逃,怎生是好!”
行者笑道:“兄弟,实不瞒你说,自从降了黄风怪,下山来,这个把月不曾耍棍,我见你和他战的甜美,我就忍不住脚痒,故就跳将来耍耍的。那知那怪不识耍,就走了。”
他两个搀着手,说说笑笑,转回见了唐僧。唐僧道:“可曾捉得妖怪?”
行者道:“那妖怪不奈战,败回钻入水去也。”
三藏道:“徒弟,这怪久住于此,他知道浅深。似这般无边的弱水,又没了舟楫,须是得个知水性的,引领引领才好哩。”
行者道:“正是这等说。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怪在此,断知水性。我们如今拿住他,且不要打杀,只教他送师父过河,再做理会。”
八戒道:“哥哥不必迟疑,让你先去拿他,等老猪看守师父。”
行者笑道:“贤弟呀,水里勾当,老孙不大十分熟。”
八戒道:“老猪当年总督天河,掌管了八万水兵大众,倒学得知些水性,却只怕那水里有甚么眷族老小,七窝八代的都来,我就弄他不过”行者道:“你若到他水中与他交战,却不要恋战,许败不许胜,把他引将出来,等老孙下手助你。”
八戒道:“言得是,我去耶。”
那怪败了阵回,方才喘定,又听得有人推得水响,忽起身观看,原来是八戒执了钯推水。那怪举杖当面高呼道:“那和尚那里走!仔细看打!”
八戒虚幌一钯,佯输诈败,转回头往东岸上走。那怪随后赶来,将近到了岸边,这行者忍耐不住,撇了师父,掣铁.棒,跳到河边,望妖精劈头就打。那妖物不敢相迎,飕的又钻入河内。八戒嚷道:“你这弼马温,真是个急猴子!你再缓缓些儿,等我哄他到了高处,你却阻住河边,教他不能回首呵,却不拿住他也!他这进去,几时又肯出来?”
行者笑道:“呆子,莫嚷!莫嚷!我们且回去见师父去来。”
八戒却同行者到高岸上,见了三藏。三藏欠身道:“徒弟辛苦呀。”
八戒道:“且不说辛苦,只是降了妖精,送得你过河,方是万全之策。”
三藏道:“你才与妖精交战何如?”
八戒道:“那妖的手段,与老猪是个对手。正战处,使一个诈败,他才赶到岸上。见师兄举着棍子,他就跑了。”
三藏道:“如此怎生奈何?”
行者道:“师父放心,且莫焦恼。如今天色又晚,且坐在这崖次之下,待老孙去化些斋饭来,你吃了睡去,待明日再处。”
八戒道:“说得是,你快去快来。”
行者急纵云跳起去,正到直北下人家化了一钵素斋,回献师父。师父见他来得甚快,便叫:“悟空,我们去化斋的人家,求问他一个过河之策,不强似与这怪争持?”
行者笑道:“这家子远得很哩!相去有五七千里之路。他那里得知水性?问他何益?”
八戒道:“哥哥又来扯谎了。五七千里路,你怎么这等去来得快?”
行者道:“你那里晓得,老孙的-斗云,一纵有十万八千里。象这五七千路,只消把头点上两点,把腰躬上一躬,就是个往回,有何难哉!”
八戒道:“哥啊,既是这般容易,你把师父背着,只消点点头,躬躬腰,跳过去罢了,何必苦苦的与他厮战?”
行者道:“你不会驾云?你把师父驮过去不是?”
八戒道:“师父的骨肉凡胎,重似泰山,我这驾云的,怎称得起?须是你方可。”
行者道:“我的好道也是驾云,只是去的有远近些儿。你是驮不动,我却如何驮得动只是师父要穷历异邦,不能彀超脱苦海,所以寸步难行也。我和你只做得个拥护,保得他身在命在,替不得这些苦恼,也取不得经来,就是有能先去见了佛,那佛也不肯把经善与你我。?”
那呆子闻言,喏喏听受。遂吃了些无菜的素食,师徒们歇在流沙河东崖次之下。次早,三藏道:“悟空,今日怎生区处?”
行者道:“没甚区处,还须八戒下水。”
八戒道:“哥哥,你要图干净,只作成我下水。”
行者道:“贤弟,这番我再不急性了,只让你引他上来,我拦住河沿,不让他回去,务要将他擒了。”
八戒下水,那怪方才睡醒,忽听水响急回头,见八戒执钯下至,当头阻住,喝道:“慢来!慢来!看杖!”
八戒举钯架住,这一场,来来往往,斗经三十回合,不见强弱。八戒又使个佯输计,拖了钯走。那怪随后又赶来,拥波捉浪,赶至崖边。八戒骂道:“我把你这个泼怪!你上来!这高处,脚踏实地好打!”
那妖骂道:“你这厮哄我上去,又教那帮手来哩。你下来,还在水里相斗。”
原来那妖乖了,再不肯上岸,只在河沿与八戒闹吵。行者道:“师父!你自坐下,等我与他个饿鹰雕食。”
就纵筋斗,跳在半空,刷的落下来,要抓那妖。那妖正与八戒嚷闹,忽听得风响,急回头,见是行者落下云来,却又收了那杖,一头淬下水,隐迹潜踪,渺然不见。行者伫立岸上,对八戒说:“兄弟呀,这妖也弄得滑了。他再不肯上岸,如之奈何?”
八戒道:“难!难!难!战不胜他,就把吃奶的气力也使尽了,只绷得个手平。”
行者道:“且见师父去。”
二人又到高岸,见了唐僧,备言难捉。那长老满眼下泪道:“似此艰难,怎生得渡!”
行者道:“八戒,你只在此保守师父,再莫与他厮斗,等老孙往南海走走去来。”
八戒道:“哥呵,你去南海何干?”
行者道:“这取经的勾当,原是观音菩萨,等我去请他,还强如和这妖精相斗。”
八戒道:“也是。”
三藏道:“悟空,若是去请菩萨,却也不必迟疑,快去赶来。”
行者即纵筋斗云,径上南海。咦!那消半个时辰,早望见普陀山境。须臾间坠下筋斗,大圣端肃皈依参拜,菩萨问曰:“你怎么不保唐僧?为甚事又来见我?”
行者启上道:“菩萨,我等今至八百里流沙河,河中又有个妖怪,武艺高强,甚亏了悟能与他水面上大战三次,只是不能取胜,被他拦阻,不能渡河。”
菩萨道:“你这猴子,又逞自满,不肯说出保唐僧的话来么?”
行者道:“我们只是要拿住他,教他送我师父渡河。水里事,我又弄不得精细,只是悟能寻着他窝巢,与他打话,想是不曾说出取经的勾当。”
菩萨道:“那流沙河的妖怪,乃是卷帘大将临凡,也是我劝化的善信,教他保护取经之辈。你若肯说出是东土取经人呵,他决不与你争持,断然归顺矣。”
行者道:“那怪如今怯战,不肯上崖,只在水里潜踪,如何得他归顺?我师如何得渡弱水?”
菩萨即唤惠岸,袖中取出一个红葫芦儿,吩咐道:“你可将此葫芦,同孙悟空到流沙河水面上,只叫悟净,他就出来了。先要引他归依了唐僧,然后把他那九个骷髅穿在一处,按九宫布列,却把这葫芦安在当中,就是法船一只,能渡唐僧过流沙河界。”
惠岸闻言,谨遵师命。他两个来到流沙河岸。猪八戒认得是木叉行者,引师父上前迎接。那木叉与三藏礼毕,又与八戒相见。八戒道:“向蒙尊者指示,得见菩萨,我老猪果遵法教,今喜拜了沙门。这一向在途中奔碌,未及致谢,恕罪恕罪。”
行者道:“且莫叙阔,我们叫唤那厮去来。”
三藏道:“叫谁?”
行者道:“菩萨说:这流沙河的妖怪,乃是卷帘大将临凡,因为在天有罪,堕落此河,忘形作怪。他曾被菩萨劝化,愿归师父往西天去的。但是我们不曾说出取经的事情,故此苦苦争斗。菩萨今差木叉,将此葫芦,要与这厮结作法船,渡你过去哩。”
三藏闻言,顶礼不尽,对木叉作礼道:“万望尊者作速一行。”
那木叉捧定葫芦,半云半雾,径到了流沙河水面上,厉声高叫道:“悟净!悟净!取经人在此久矣,你怎么还不归顺!”
却说那怪惧怕猴王,回于水底,正在窝中歇息,只听得叫他法名,情知是观音菩萨;又闻得说“取经人在此”,他也不惧斧钺,急翻波伸.出头来,又认得是木叉行者。你看他笑盈盈,上前作礼道:“尊者失迎,菩萨今在何处?”
木叉道:“我师未来,先差我来吩咐你早跟唐僧做个徒弟。叫把你项下挂的骷髅与这个葫芦,按九宫结做一只法船,渡他过此弱水。”
悟净道:“取经人却在那里?”
木叉用手指道:“那东岸上坐的不是?”
悟净看见了八戒道:“他不知是那里来的个泼物,与我整斗了这两日,何曾言着一个取经的字儿?”
又看见行者,道:“这个主子,是他的帮手,好不利害!我不去了。”
木叉道:“那是猪八戒,这是孙行者,俱是唐僧的徒弟,俱是菩萨劝化的,怕他怎的?我且和你见唐僧去。”
那悟净才收了宝杖,跳上岸来,对唐僧跪下道:“师父,弟子有眼无珠,不认得师父的尊容,多有冲撞,万望恕罪。”
八戒道:“你这脓包,怎的早不皈依,只管要与我打?是何说话!”
行者笑道:“兄弟,你莫怪他,还是我们不曾说出取经的事样与姓名耳。”
长老道:“你果肯诚心皈依吾教么?”
悟净道:“弟子向蒙菩萨教化,指河为姓,与我起了法名,唤做沙悟净,岂有不从师父之理!”
三藏道:“既如此,”叫:“悟空,取戒刀来,与他落了发。”
大圣依言,即将戒刀与他剃了头。又来拜了三藏,拜了行者与八戒,分了大小。三藏见他行礼,真象个和尚家风,故又叫他做沙和尚。木叉道:“既秉了迦持,不必叙烦,早与作法船去来。”
那悟净不敢怠慢,即将颈项下挂的骷髅取下,用索子结作九宫,把菩萨葫芦安在当中,请师父下岸。那长老遂登法船,坐于上面,果然稳似轻舟。左有八戒扶持,右有悟净捧托,孙行者在后面牵了龙马半云半雾相跟,头直上又有木叉拥护,那师父才飘然稳渡流沙河界,浪静风平过弱河。真个也如飞似箭,不多时,身登彼岸,得脱洪波,又不拖泥带水,幸喜脚干手燥,清净无为,师徒们脚踏实地。那木叉按祥云,收了葫芦,又只见那骷髅一时解化作九股阴风,寂然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