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坐在自己的小小办公桌前,双目无神,集中精力和永无止息的头痛斗争——他几乎没有人样了。死者被烧焦的面孔隔着火舌对着他咆哮,黑色的液体从萎缩的眼球和眼眶的缝隙缓缓流下——这是每天他下定决心闭上眼睛后的必备节目。他一遍遍的在脑中幻想,如果他当时提醒一下,就一下,让他们别关上门,就说一声,他们就会听的,一定是这样。可是他没有,他一头扎进火里,一股他的壮举会让他成为英雄的热血涌上脑门,一股即将壮烈成仁的骄傲让他丢掉了脑子。他透过被火焰炙烤而扭曲的空气望向脸上写满惊恐的人们,做出了让他为之痛苦五年的判断——相比楼层更高的人,他们还很安全,他要先去把里面的人救出来,然后带着他们一起逃生。一起。他干的很漂亮,如有神助地躲开一个个向他砸来的燃烧物体,避过一个个障碍,在烧得面目全非的大楼内部辗转腾挪。如有定位般找到了49个在厕所瑟缩的静静等待死亡的绝望的人,像一支飞镖——精确将一只失去意识的蝴蝶钉在墙上。那些人被吓破了胆,灵魂在肉体死灭前便出窍了。鼓动起他们求生的欲望与勇气便花了不少时间,让他们敢于穿越火海通向求生之门又花了很多时间。然而最大的问题是,即使有他的领路,但来的时候花了三分钟的路线,回去的时候花了二十分钟——一群吓破胆的人如同受惊的马群,路况也变得更恶劣了,当他们快到他最初发现的被困者所在地的时候,他看到听到的情景所带给他的绝望与震惊冤魂一般,纠缠他至今,恰似不朽的爱情,充满激情,犹如远方的音乐。昂竭尽全力,完成今天的工作安排——这是他能做的为数不多的工作之一,而这些工作是让他把那些可怖回忆与无尽悔恨短暂赶出脑海的重要工具。他做的很仔细,很慢,甚至有点像刻意延长工时,事实也可能正是如此——这样可以让那些可怖垂死尖叫离开脑海的时间更长。从来没有人怪他,所有人的善意揣测使他们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是他看到那些地狱般场景以及死里逃生的后遗症。只有他知道是为什么。他知道。那些惊慌失措的人把门关上以抵御侵入火焰,这很愚蠢,但确实是被吓破胆的人能做出的事情。钢门被那永不熄灭之炎炙烤着,发生着微小的,难以察觉的形变,却能堵住七十九条鲜活生命的生还之路。受害者那恐怖,撕心裂肺的尖叫至今在他脑海里回响,他控制不住去想象七十九个人困在不到四十平米的坟墓里被挣扎,被热浪削去皮肉,在极度痛苦下死去的场景,以至他彻底忘记了思考他要怎么让那么多人穿越被死亡之炎封死的路,忘记思考那扇无辜铁门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给了那些可怜之人一个痛快,甚至忘了他能救出二十六人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并且将种种不可能选择性屏蔽,只留下了如果自己能够做得更好那么这些人能得以生还的无故执念。他终于做完了,抬头看了看表,才过了两个小时,距一天的结束还有很长很长时间,距他死掉以摆脱这无尽的折磨还有更长的时间。但还有值得他“宽慰”的的事情:他喜欢那种冰冷的雨点拍在身上的感觉,雨中的漫步仿佛能冲刷身上的罪责与失职,让他的灵魂冷却下来,暂时远离那炽热的人间炼狱,在雨中,如在天堂。您当时有没有想过您自己的安危?当时什么也没有想。没有想。没有。现在授予昂警员合众国勋章!掌声雷动。雷动。太感谢您了,这孩子没了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活了,两人辛辛苦苦十几年,就指望这孩子了。感谢您了。感谢。我是英雄?真的吗?害死几十人的英雄?原本应该活生生的几十人被烧焦?没有这些话出现,那名为负罪感的阴云便悄然袭来。可他还是得对着每一台摄像机堆起那所谓“有信仰的人的笑脸”,说出那些“让民众有安全感的话”,以完成上级交代的“以此为契机树立治安部门的形象”的任务。他感到自己虚伪至极,他自身让他恶心不已。于是,他站上了一栋废弃大楼的楼顶。纵身一跃。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他未曾设想到在下落时仍能感到雨拍在脸上那种轻微的凉嗖嗖的痛感——他比雨下落的速度更快。也许正是由于一个人死到临头前的那段时间他大脑的运转速度会快到难以置信,下落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要长,长的多——他甚至来得及回想每一个受难者的名字。但时间也确实长的离谱了。他发现了令人震惊的事实,那便是雨点拍在脸上凉嗖嗖的感觉消失了。明显,但难以置信,他的速度在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他停了下来,在空中。他尝试移动,一开始显得有点笨拙,但很快,他适应了。和往常一样,他在雨中漫步。和往常不同,他在雨中漫步。“飞”上二十层楼也绝非难事。警铃大作。警局里唯三的人不约而同地心中一颤。胖警长脸上接完电话后脸上渗出了汗,这很少见,他用多毛的手偷偷擦掉了。现在能和他出警的人选有两个,一个是腿受伤连走路困难的魏警员,另一个是五年没出过警的昂。这两人能把自己保护好吗?RAO无奈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