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九日晚九点,加州旅馆。』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一张纸——被水浸过,没干透的纸。被人从窗户递进来的——这个铁盒子和外界的唯二通路,这门炸弹也轰不开,他知道。窗沿上还有几滴雨点,没干,在这个阴冷的铁盒子里也干不了。这是十三楼。他一阵头皮发麻,劫后余生?不,如果这个能在暴风雨中“飞”上十三楼打开窗户递进一张纸的人想杀他的话,他早死了。在这个是个人都有点小小『天赋』的阴冷世界里,有人会“飞”似乎也很正常,对,很正常。只是他前所未见,闻所未闻。加州旅馆?他听过,没去过。一家酒吧,对,酒吧。卖泛着一股油味的杜松子酒,也只有杜松子酒。有案子发生过吗?他在脑海中搜索,搜索关于有关“加州旅馆”的一切,翻开记忆中的一个个角落里长着青苔,底下栖居着黑色的小甲虫(应该是叫甲虫吧?)的扁平石头。终于一阵乐声袭来,吉他扫弦音袅袅,鼓点跟随似漫不经心。夜空下归家的少年的耳机正在演奏,青春的感冒让他困惑不已。夜市的喧闹,路灯散发的暖光让K的鼻尖泛起一丝曼妙的滋味——来自『过去』的味道。没有。他将思绪拉回现实。K集中精神,盯着窗口。“信”被放回,雨点飞离窗户,时间倒流?不如说是『过去复现』。他的『精神力』已接近极限,可窗上的情景几乎一成不变。到不了那时候了,看不到他是谁了,K有些沮丧。那不知重复多少次的梦又一次地让他精神萎靡。『七月九日晚九点,加州旅馆。』他久久凝视。忽然,仿佛一扇看不见的门突然打开,股股穿堂冷风从另一世界嗖嗖吹进他安静的屋子。他感觉到死亡,感觉到某种命中注定。他猛然惊觉:这简单的十一个字是个巨大的,泛着白沫,漆黑的漩涡,将一切卷入,将一切葬身于一片死寂。现在是亚洲区上午九点四十五分,距您预定的光浴时间还有十五分钟,请您做好安排。冷冰冰的电子音响起,他被拉回现实。走吧。他想。昨晚的梦让他疲惫至极,在暖黄的灯光下,他睡着了。前方一片黑暗,随即一个光点闪现,逐渐扩大,延伸,身影若隐若现,纵使模糊,两角,毛绒的周身明确的告诉K——是那只羊。他走上前,羊的面孔逐渐清晰,未等到过往记忆的到来,他便被一丝莫名的感受所困扰——那畜生脸上竟带着狡诈与恶意,他吃了一惊,醒了过来——过了一个小时零两分钟。他连忙按住眼皮——他保持冷静的方式。他很饿,但一闻到豚骨拉面的那股油味儿便恶心不已,满大街都是日料,只有这个还算上有营养,他和往日一样,皱着眉头强撑着咽下——他需要体力。眼神逐渐呆滞,吃饭的动作也逐渐机械,他又陷入回忆,不久前的回忆,那只只应存在与过去的羊。不久之后,当K经历了雨上漫步的奇妙,他会后悔见到这只只存在于有绿油草地明媚阳光的世界的生物。7月1日,他撑伞雨中漫步,他的习惯。那是一只四脚的生物,从路人的身体穿过,一个接一个。泪水猛然添满眼眶,他置身阳光下的草地,两只小羊伴随左右,羊角如乳牙初生,羊蹄粉嫩如少女面颊。母亲的呼唤从山脚传来,他狂奔下山,咩咩声紧跟其后。面条热气腾腾如美人发,浇上臊子浇头——这是丧喜事之前才能享用的美味。他狼吞虎咽。回过神来,羊已消失不见。7月2日,一如往常。那只羊再次出现,引导他穿梭于人潮人海。他贪婪地嗅着来自过去的空气,来自过去的空气又引导他走向更辽远的境地。他看见耀阳下一个白皙瘦削的青年正狂奔至站台,气喘吁吁不及站定便环顾四周,期待,兴奋,与强烈的幸福感几乎让他的胸膛炸裂。他心猛得一停,他期待的身影出现,无需告知便可轻易推测那是他深爱的人。在那一刻过去与现在融为一体,那天的温度,那天的阳光,车辆经过扬起的灰尘,旁边焦急等待的人。回忆不再是飘渺幻影,而是有着实体,温度,爱与希望的现实。他焦急向前迎接所爱之人,他感到切切实实的碰撞,他诧异不已,一个女孩摔倒在地。在恍惚中,穿着红格子衬衫,牛仔裤的高挑女孩近在眼前。眼眸灵动勾人魂魄,脖颈修长恰似天鹅颈,手指纤细白嫩惹人怜爱。从未接触说话方式却惊人一致,与朋友玩笑时自以为机密的黑话总在不经意间经她口脱出,他几近干呕,青春的感冒在这一刻卷土重来。雨点打醒了他。他连忙道歉。没事。7月3日他跟随着那只羊来到那个午后的站台,他感到身边的气息,他感到身边的温度,他的脖子锈住了,喉咙塞着一团棉花,毫不意外他又一次干呕了,一如那个16岁的夏日。瘦削白皙的少年在绯红耀阳下转过头,如同十七年后机警冷静的侦探做的一般。您又来了?侦探先生?他吃了一惊。眼前的街景正是昨日撞人的地方,他竟有一丝羞怯,15年前少年的表情在他脸上若隐若现。喉咙甚至有一丝哽咽。啊,是的。您在散步吗?啊,是。哦,不是。嗯,算是吧。您和屏幕里的形象可是大不一样啊,侦探先生。嗯,额,嗯。那再见吧,侦探先生,您看着不太舒服呢。嗯。K回到这个阴冷的铁盒子。雨很大,仿佛想再次将这片钢铁的大陆吞噬,窗外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了。他给自己找了点事做,修那台不可能被修好的壁灯。K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任何委托了,连找失物这种鸡毛蒜皮都没有,他感到有些奇怪,抬头看表,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他开始做饭,做一顿真正的中餐。K从冰箱里拿出昨天买的羊肉卷,香菜,洋葱,泰椒,仔姜。这花了他不少钱,在这个阴雨连绵的城市,新鲜的蔬菜和鲜肉可是价格不菲。花椒 ,干辣椒,小茴香,孜然早已备好。料酒没有了,那就用啤酒。胡椒粉,味精,盐,生抽可是应有尽有。他有点生疏,但做这道菜已经够用了,完全够用。他开始烧水,切小料。水开后把羊肉下了进去,下进去的一刹那他想起不能用开水煮羊肉卷,他拍了拍脑门,不过无所谓了,问题不大,对的,问题不大。加啤酒,去膻味,啤酒有用吗?应该有吧,他想。捞出来,用温水投一遍,要用温水,这他可记着。热油,下姜丝,下羊肉,煸出水分,一点不错,再加点啤酒就更妙了,出锅控油。下孜然,爆出香味,圆葱香菜也跟上,还有羊肉。胡椒粉,生抽——一定要锅边淋入!还需要三四十秒就大功告成。主菜,茶,主食,一切就绪。电屏幕也打开,为数不多的几个频道也全是有关大选的新闻,无关紧要——电子榨菜罢了。K按下空调遥控器,墙壁上的一块抬起——使他莫名其妙地联想到蛇。28度,制热,慢风。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雨,雨中狼狈的行人和漫不经心巡逻的仿生人,心中腾起一股安逸——很长时间都没有过了。麻辣鲜香,肉质鲜嫩,孜然味很足。他吃得很香。这算是精神榨菜吗?不知不觉他已经吃完了这碗面,竟然津津有味。这使他莫名其妙联想到那些关于旧世界的宣传:在曾经那些脆弱的社会体制下人们的生活总是会因一些自然灾害,疫情,战争而受到巨大的影响,在不经意间就会变成饥肠辘辘的难民。他抽出一根烟,下意识摸右手边的口袋——空空如也,空空如也。他心中有了答案,但还是到各处找了找,肯定是没有。他有几天没抽烟了,心思都花在了其他地方,几乎没有关于打火机的任何记忆。他的情绪又低落下去。出去走走,买包烟,他妈的。他付了帐,撑起雨伞。在迈出店门那一刻,他那间小铁盒子以及其中的一切突然涌上脑际,那台没修好的壁灯,小小的茶叶罐,那些案卷。一个想法像那种不怕人的讨厌小昆虫(应该是叫仓鼠)萦绕于他的脑际,在他的心脏上产卵——孕育出死亡与腐烂:他再也见不到那些东西了。他的喉咙泛起一股浓烈的铁味,他流鼻血了。妈的,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