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了宫。
踏过棕红色的门槛,石子路走了会儿,四周是金碧辉煌的殿堂。
沐渊的步伐算不上快,似乎在留恋这儿的景色。
肖十安正好从明堂出来,见到他踩着红毯走来,本能是想鞠躬行礼,但手刚一抬起,立马反应过来对方已经不再是将帅,不该行此举,那垂着的头又抬了起来。
“乘风君……一会你进明堂,语气别太冲撞,我瞧帝君的脸色不太好。”
华东无论城里城外,对沐渊都是尽可能隔着一定距离,像这种深宫禁内,守门的或是巡逻的侍卫瞧见沐渊,基本上都是做到熟视无睹,连打量都不敢。只得沐渊迎面走去,给他们一个背影,守卫才偷偷地用目光看上几眼。
回廊尽头,一抹清瘦的背影有多少次消失在皇城之中。
十多年来沐渊,随着他的官职越来越高,趋之若鹜围绕在身侧的人也跟着多了起来。而他背后的那条长廊,他都记不太清走了多少回了。
倒是如今,帝君曾给的一切都被收回,他又成了一介庶民,素衣布鞋,无权无势还孤身一人,就连以往随意进出的皇宫,现在都成了需要事先打好招呼,不然连门都不让进。
他几乎耗尽了大把精力洒尽了满腔的热血,可结果呢?兜了个大圈子,还不照样回到了原点?甚至比以前还要糟糕,他身上背负着上万人的命,无时无刻都在证实着自己酿下的大错。
沐渊看着昔日的故友,一颗心就在隐隐作痛,他深吸口气,笑了笑:“多谢提醒,我再不识趣也不可能在这关头上惹他不快。”
肖十安多看了他几眼,倒也没继续说些什么,与他背道而驰。
孤零零的一个人,踩着石阶步入殿堂。一切的布局都是印象当中,唯独不同的是有一层珠帘轻纱挡住了沐渊的视线,他一眼望不见高阶之上坐在龙椅上的人,只依稀瞧出了个轮廓。
沈淮书内心ios吐槽:多娇贵的一个人呐,单独见面还需要躲在软帐后面,生怕别人轻窥藐视了君王之容。
沐渊不卑不亢地站在大堂之下,身形有轻微地顿住,但不明显。桃花眼慵懒地垂着,眼帘未曾抬起,他看着自己的鼻梁,视线下移至透亮的瓷砖地面上。
他酝酿了一会儿情绪,跪在了地上,叩拜着:“草民沐渊,参拜君上。”
明堂殿里死寂无声儿,上边的人可能睡着了,没吭一声。
倒是沐渊本身耐心就比较好,跪在地上并没觉得有啥不妥,除了膝盖骨凉了些。
等了许久,总算是有了个反应,但出声的地儿没在软帐后,而是沐渊的背后,那冷冷清清的声音如一缕青烟悠然地飘荡闯入。
话中的讽刺意味但凡是个人都听得出。
“哎呀,这么晚了我瞧是谁呢?原来是沐大帅啊,哦不对,记错了,是庶民沐渊,帝君怎会愿意浪费时间见你?”
此等阴阳怪气的说辞,自沐渊成将之后,就几乎再也没听到过。眼下他不过是军队被扣押,降低了官职,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会东山再起,故而这般落井下石的,也就今日一个特例。
沐渊被这一番话给说懵了,沈淮书和他几乎是同一时间转头去看,入眼的那个人彼时正用着厌恶的神情回望着他。
宽大的袖口揣在胸前,他依旧是那副懒散样儿靠在门口处的一根柱子上。
幻境里的金城江现在还没开始抽烟斗,精神状态自然比十几年后要好上很多。人看上去虽然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但胜在无论是肩背还是走路的姿态都像是个正常人该有的,而不是后来,走到哪儿似乎都要有个搀扶的东西不然就要软倒下来的烂劲儿。
平生最不想见的人出现在面前。
出于礼仪,沐渊抿了下唇,还是直起身子,问候了句:“容怜君不是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儿是起了什么大风,把你给吹来了。”
金城江挑眉,语出惊人:“你都能来的地儿,我难道不能来?沐帅真是事多忘性大,不过是当了几年的官,倒真把自己当作一回事了?金府供你吃穿,让你伺候我这么多年,你的本忘得倒是干净。”
“……”
沈淮书左看右看,索性选了个空地坐下来,做一个安静观众。
沐渊视线偏移到别处,垂在大腿边上的手捏紧了些。
然而这等小动作,金城江全都看在眼里,他点了点头,把身份摆了出来:“如今你已被贬成庶民,而我是侯爷,帝君身子有恙,由我传话,也是你的荣幸。”
“咯噔”一声
沐渊捏着拳头的手骨响了一下。
金城江勾起嘴角,那尖尖的下巴挑起,用俯看的眼神看向沐渊,脸上的嘲讽没有任何遮掩。
“还不跪下接旨?”
这……
语气好生狂妄。
沈淮书想到此人便是沐渊的主子,就觉得沐渊前半辈子活得太过艰难,就连他以为沐渊当上了将军的那一刻能够摆脱苦境。
不曾想过
会比以往过的还要闹心。
沐渊松开了拳,手掀起衣袍,没有片刻犹豫,双腿一屈,直挺挺地跪伏于地,终究是颤着的眼帘垂落下来,把眼球盖了大半。
一袭素白的袍边扫在了地上,呈一大块,沐渊是背对沈淮书的,从沈淮书这个视角看去,原来没了盔甲后的沐帅骨骼清瘦到了这般光景,宽大领口下的脖子,脆弱极了,仿若一捏,就能断掉一样。
哪里像是个威风赫赫奋勇杀敌的将军?
他早就被拔去了利齿爪子,却仍是用着坚挺的身躯在为华东卖命。
不是傻狍子,还能用什么词来形容他?
金城江一脸无所谓,他展开富贵华容的锦袍,从袖里拿出君上谕书,眸子扫了几眼上边的文字,念出了声:“皇帝诏曰,青雅一役,大败,归根源头为副将锦容之失,错斩匈奴特使,将万兵陷于困境。主帅沐渊罪为次,识人不当。而今罪臣以斩首示众,还请沐渊亲自带其断颅,走遍华东,前去匈奴国,以此谢罪。”
诏书上的内容有些长,金城江是花了点时间来念诵的,待到最后一个字词读完,他把卷轴重新卷起。沐渊一愣,那垂着的头埋得更低了。
沈淮书的反应好不到哪里去,他几乎是错愕地走到金城江面前,想要一把夺过诏书,但结果除了扑空还能是什么。
华东帝君真打算逼他走上叛国的路!
他要求沐渊带着锦容的脑袋,先给华东的人们道歉,再前去匈奴国,因为锦容斩杀该国使者的事而谢罪。
殿堂门外,掀起一股不易察觉的风。
殿内的声音很轻,但好在此时是夜晚的缘故,没太大的噪音,慰离颜不难听清里面的对话内容,但就是因为几乎全给听到了,他才会觉得耳中嗡鸣作响。
帝君……太无人性!
沐渊好说歹说也给华东打下不少城池,可帝君却不念旧情,责罚他,根本无所谓他的心情如何,甚至根本没把他当作是一个人,而是当作一个畜生,做错了事,就该罚。
让已经一无所有的将军带着故友的头颅……游走四方,谢罪道歉。
帝君在试探他……
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最后换来的结果是他的叛变。
对于沐渊迟迟没有回应,那站着的人有点不耐烦,他眯起狭长的眼眸:“沐帅不吭声是什么意思?不打算接旨吗。”
沈淮书看着眼下这副局面,他觉得沐渊不接旨才是对的选择,可帝君的命令谁敢不接?于此就造成了僵局。
慰离颜深吸口气,并不打算继续偷听。
他转过身,准备一步步慢慢下台阶,离开明堂,离开皇城,更想跟着沐渊一并离开这华东。
沐渊抬眸,眼神恍惚,他盯着金城江看了几眼又望向阻隔在明堂中间的软帐,他这个人似乎把帝君的丑恶嘴脸给彻底看透了。他有过不甘有过痛苦,但在种种茫然怔忡过后,回归在脸上的神情,只成了淡然冷漠。
以及多年来的憎恨。
他厌弃华东每一个贵族人民,不加掩饰。
“草民沐渊。”
“领旨”
模糊的嗓音从明堂里传出,慰离颜下台阶的腿差点没能踩稳,踉跄着多下了几块阶才稳住身形。如果此时他真是二十多岁的慰离颜,恐怕会直接冲进去,不顾台上坐着的帝君,会一把揪住金城江的领子一拳招呼过去。
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但这并不能解决实质性的问题,乃至会让沐渊的处境退到更艰难的环境中去。
慰离颜此次跟随沈淮书来到过去,便只有看的份。
长筒靴子一下接着一下,有力地踩出声儿。
明堂之中跪着的人儿,终是颤抖着双手,高举过头,接过金城江施舍般递来的诏书。
原本就站在崖边上的人,到底还是被人给推下了崖,一切,说不出是解脱还是什么,但定局是不可更改。
于是
初冬之际,迎来了全新的命运,华东的一名大将连带着上万人的军队,彻底解散了,副将当街问斩,成了罪臣,头颅被高挂城门三日。而后为了试探沐渊是否忠诚华东,还令他前去匈奴国,带上锦容的头颅,一路谢罪。
但说句良心话
从头至尾
沐渊其实没有做错过事,可遭受的罚却是要比锦容的斩首还要痛苦万分。是真真实实地活在人世,像是行尸走肉,似乎唯有胸口里的器官在抽痛,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活着。
并没随着同袍一块入了土。
锦容的脑袋是被几个士兵从城门外取下。
沐渊抱着他的头颅,手指下意识轻轻触碰他的眼,怕呜咽声漏出,他紧咬牙关。再张口时,嘴里已是鲜血淋漓。
他背负着罪过
上路了。
黄昏,像沐渊在佛前点燃的一柱香,心静时的苦苦惆怅,将一个个梦境,做到反复呈现。一种感伤从心底抽出,拉长,直到光束无法触摸的地方。让黄昏触摸到自己内心深处的伤,这痛,隐藏在黑色的世界。
沐渊不知浓稠的黄昏会在何时谢去,而他不顾劳累地往前走着。
黄粱一梦
何须为了个真相苦苦追寻不弃
即将要远行的沐帅停在了一家酒铺前,他紧了紧身上的布包,踮起脚往里面望了几眼,见没看到有人影晃动。
他张嘴喊道:“大萧娘!大萧娘在吗?”
卖酒的是位漂亮妇人,说她是妇人,又显得年岁太大,她是刚为人妻,生了个女娃娃还不会下地走路。她整日都是乐呵呵,笑脸常挂在脸上。
她家的生意一直以来都很好,也许是沾了沐帅的光,以前要是沐渊光顾她店的时候,她一定会扯着喉咙大声说着话,恨不得天下人知道,华东的大将军喝过她酿的酒水。
但因为沐渊他们整出的动静太大,她为了避风头连续好多天没敢开店。
“不在不在,谁呢?嚷嚷的十米开外都能听到!”
“大萧娘,劳烦上两坛梨花白。”沐渊招呼地道。
有生意上门,大萧娘就算再不情愿也不会和金钱过意不去,她撩开布帘走了出来,带笑的脸刚一抬起,眼尾的笑意立刻凝固了。
沐渊看了眼大萧娘以为是她这儿暂时没了梨花白,撇了撇嘴,有些遗憾道:“要是没梨花白的话就随便上两坛子酒吧,不要太烈就行。”
这下大萧娘的脸色突然大变,慌张的情绪充斥着眼眸,她抓着衣角,急着要和面前失势的男人撇清关系,简单的买卖关系,都担忧惹祸上身。
但这一想法刚一见形
大萧娘的良心就在隐隐作痛。
她的丈夫见她卖酒卖这么久还没完事,出来想看下原因,结果撞到了冤种沐渊,他凑了过来,大萧娘赶紧与他说了个大概。
他忙摆手:“不卖啦,咱们要休息了,打烊了打烊了!”
可……
“可夜市才刚刚……”
沐渊没能反应过来,微微睁大的眼睛在他们脸上扫过。
男人把牌子挂在店门上,用行动告诉沐渊我们不卖了,打烊了!
大萧娘见丈夫蛮不讲理,用脚踩了下他,转头,给自己找个合适的理由:“沐帅……你也知道,我们这边生意都挺好的,从早忙到晚,也该累了不是?店里的酒都卖光了,您要的话也是要回趟老家去取,太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