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的依旧是出征时护卫华东帝国的军装，不过脱去了盔甲，摘掉了军衔，就连佩剑上惯来的青色流苏，都被他给取了。他眉色淡然宛如一块无瑕美玉熔铸而成玉人，即使静静地站在那里，也是丰姿奇秀，神韵独超，给人一种高贵清华感。
瞬间人群的喧闹声戛然而止，四周沉静下来，隐匿在茫茫人海之中的慰离颜，抬眸去看那穿着军装的沐渊。
胸腔里的器官跳慢了半拍。
他终归还是来了，看着昔日的故友被斩断头颅。
正午的太阳最为毒辣，沐渊自远处向斩首台行来，他虚眯着眸，两根手指微微蜷缩着勾起根麻绳，垂在脚边的是一壶封着还未拆开过得酒坛。
锦容爱喝酒，喝的是极为清淡的酒水。
“是沐帅啊！”
“呸，嘴瓢，说错话了，孽障沐渊来给自家兄弟送行了？今日果真没白来一趟，有戏能看！”
“得得得，徐某你跟你家小媳妇刚成亲不久，不怕把她给冷落了？”
“不打紧，这可是千年难遇的好戏，错过了，人生遗憾啊！”
诸如其类的话不在少数，却是原本还挤挤攘攘的众人纷纷给沐渊让出了一条路，他们眼睛牢牢盯着沐渊，生怕错过了每一个环节，无人不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锦容和他。
华东国民无人不知锦容对于沐帅而言有多重要，二人的关系好到可以穿一条裤衩，乃是有过命的交情。青雅山上一败，沐帅从神台跌至泥潭谷底，皆因锦容之失。
南征北战的大帅沦为泡在酒楼里与姑娘们说笑的浪荡公子。不再上朝不过问公事，彻头彻尾烂到了骨子里。
锦容害得他这么惨。
沐渊本可前途无量。
二者识别数月再见，是气怒之下悔恨的唾骂，还是沉默不语，视为陌生人？
再好的关系在绝对的利益之下，都会反目成仇，于此，四周安静过后就没再喧闹起来。
慰离颜往后退了又退，显然不想和沐渊来个眼神对视，担心露出什么破绽，底下人的言语要是入了帝君的耳可不好随意糊弄过去。
他觉得沐渊也是个奇怪的人，再是崩溃颓废，但依旧能够保持清风道骨的样儿，不过是一双桃花眼下的青色明显了些，眸中多了丝丝缕缕的悲凉。
仿若近半年糜烂的光景，并未把他的风骨吞噬半分，清风吹起他眉前的秀发，雪亮的眼露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宛若风中的翠竹，挺拔而耸立。
就这般，没有任何的陪同下，沐渊置身一人，踏上了斩首台。
他淡淡地扫了眼走过的路。
沐帅是谁？虽是六品将帅，但他的实力远远超出，说一句镇国将军都不为过分。手下士兵上千上万，都听他一人之令。
如今呢？
万把同袍只剩他一人。
死在疆场上的就占大半人，剩余的全被扣押在边境，没法带他们来帝都，只能一个人，带上锦容最爱喝的梨花白，穿上没有军衔的军服，一步步，来到刽子手的面前。
连往日含着碎光的眼都暗沉了很多。
锦容垂着脑袋，半闭着眼，打算小息片刻，接着一双黑色的高筒靴子停住，他下意识反应抬头，看到来者的容貌后，只愣了一会，立马龇牙咧嘴冲他一笑。
“你这突然来的两句我有点蒙，我寻思着近来也没写过诗啊。”锦容挠了挠脑颅。
沐渊的唇角微微上扬，他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带着坏坏的痞笑，却是那垂下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晕影，混着黑眼圈，越发显得憔悴。
他蹲下身，把酒坛子放在锦容怀里，说着：“你呀酒量也就那样，最后一次打仗胜利后，你喝醉了就稀里糊涂喊着要笔要纸，朋友拿来你就提笔作诗，写的都是没什么韵味的，想不忘记都难。”
锦容眨了眨眸，他准备拆开酒壶的手一顿，爽朗大笑着：“今朝有酒今朝醉，醉意上头睡一觉。睡一觉……睡一觉……”
“好兄弟，我就知道你今儿会送送我……”他忽而就没了音，倒是眼尾处儿红了。
“怎么？受伤了？连酒坛子都撕不开了？”沐渊见他迟迟没撕开酒坛，一把夺了过来，看了看，而后将那封着的玩意儿拍开，他望着里面酒水透射出自己清俊的面容。
要是按照以往，他早就拿起来抢先喝上一口，但眼下他把酒坛推给了锦容，声音淡的像是什么事儿也没发生。
二人不过是在聊家常。
“你喜欢的梨花白，近来，城里人不待见我，没辙，自己酿的。可能口感不好，勉强，凑合凑合。”
“嗯？哈哈我就说你这个酒鬼怎么不喝，是不是酿得太难喝了？”
“也不是……怕一口气喝没了。”
“唉，日后不能继续陪你喝酒啦，要是你有空的话，记得上坟提酒，梨花白就行！”
“好……依你。”
沐渊自始至终都是红着眼，顺着锦容的意思。两人没有过激互骂的言语，而是一个即将要远行飘零的游子，他的好友过来，寒暄几句话，笑过闹过，喝喝小酒。
让两位刑使官看懵了，但凡是个人，前途被毁，不应该心怀恨意？怎会是眼下这副局面？目瞪口呆的还有台下的一群百姓，他们蹙着眉头，思考着期间有哪个环节出错了，才会导致如此。
沐渊若是不反，那么他依旧是六品大将，不过是没了军衔，但声威还在，随便跑到哪儿，大伙不看生面看佛面也要称呼他一声沐爷或沐帅。八壹中文網
刑使官自然不敢在大众面前把沐渊赶走，但看在距离锦容被斩的时间越来越近，他有些犹豫，要是拖晚了，是他的失责，不知帝君会不会为此大怒。
刽子手拿着大刀站在旁边，他动了下身子，正欲开口。
沐渊后头如同长了双眼，他先行一步道：“各位网开一面呗，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早死晚死不都是死？我想和他再说些话，送个行，还请给个方便。”
他说的客客气气，回应他的是粗重的喘息声和哼声。沐渊是大华战无不胜的将军，至今就打了一场败仗，他风光之时，做的善事，多如天上的星，没与华东人结下仇。
台上的几位官吏在他坚持不懈的眸子中，退了一步，没强制性把他俩分开处刑，叹息连连，都退到一边，等着时间到的那一瞬。
沙漏里的沙子一颗接着一颗掉落在下面的罐子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天边的一轮红日从偏位挪到正中，沙漏的倒影也变得短小了些。
锦容没去打理那一堆破沙子，他“咕嘟咕嘟”大口畅饮酒水，谈的是过往风花雪月之事，聊美人聊趣事，甚至把双方的丑事一件件搬了出来，惹得二人皆是眉眼弯弯，笑得露出白牙，一字未提青雅山一事。
兴许是人在将死之时，再多的怨恨都能化解为无，要是用锦容的话来讲。
[开心地死和气恼地死，若要我一定要选一个，那肯定选着笑着死。]
人嘛，生老病死，世事常态，若不死，那就成仙人咯。
可成仙有什么好的？七情六欲都要断个一堆，麻烦得紧，还是活个几十年也就够了，又不是王八，活那么久累不累？
明明锦容才是那个即将要死的人，但他在安慰情绪不稳定的木渊，他知道马上他的好友就要离开他了，而他除了眼睁睁地看着。
什么都做不了
随着时间的逼近，空气中都散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和死亡的恐惧。呼吸不由放慢，百姓咽了咽口水，在烈日下站了半个钟也不觉得累。
“行啦，最后一口酒，你喝吧，我喝饱了！你酿的酒虽比不上大萧娘做的，但也不必她差，就是少了一股子醇香，若是有的话，真是死而无憾了。”锦容拍了拍喝得圆滚滚的肚皮，他把酒坛滑到沐渊的眼前。
“以后给你酿更好的酒。”
沐渊攥紧的拳头松开，接过好兄弟递来的酒坛，仰头喝尽，许是喝得有些急了，好多酒顺着嘴角溢了出来，顺着脖子流进衣领里去。
他自个儿都被呛住，喘咳不止。
“慢些，又没人和你抢。”锦容轻拍他的背。
那一坛子红棕色的梨花白进了两人的肚子，空荡荡的坛子搁置在一边，风把它吹得微晃动了下。
“你还有什么未说的心愿？我看看能不能给你实现下。”
人都死了，还能吃什么看什么？
这句话等同于没说，但沐渊还是不由自主说了出来。
锦容也没戳穿沐渊的榆木脑袋，顺着他把话接了下去：“我的心愿？有好多。你要是能够帮我一一兑现，那你就真的要孤寡一身咯。”
“讲正经的。比如？”沐渊没好气地推了他一下，锦容秒变不倒翁，就快要倒在地面上时，身子一勾又给晃了过来。
“比如啊……”锦容仰头，喉结滚动了下，“酒水还是挺不错的，多喝喝，替我尝遍天下美酒。”
“行，破费也要喝。”
”爽气。锦容朝他比了个大拇指，“大华的景你看了二十多年，日后要是没事做多看看美人美景。”
“好。”
锦容咬了下唇，觉得要求有时不明显说出，怕呆瓜沐渊会听不懂：“我其实是个自私的人，你能不能答应我最后两件事？”
修长的手本该执剑提笔，但现在满是伤口，血迹。他摸着沐渊身上的军服，再出言时，嗓音比方才的话还要低沉：“我还是觉得你穿一袭素衣好看，军装什么的以后别穿了吧。反正也不舒服不是吗？”
锦容一直以来想要让沐渊放下责任放下军衔，不要再被华东像遛狗一样所被迁址着。但他的渊儿是个蠢蛋，而且还是喜欢钻牛角尖的笨蛋，脾气上来了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沐渊没有立马答话，锦容就在一旁等着。
斩首台上四盏灯亮着，烛火摇曳，风吹在玻璃罩子上，火苗似有所感应，配合着发出噼啪爆响。
沐渊整个人是失落的，他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肩头，那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他的神情更加低落，还有接近疯狂的屠戮。
他辞官隐居，对他而言是最好不过的事，有一些百姓换位思考过，沐渊现在的处境好比快要融化的冰山，他站在上边，迟早都要掉到冰水里。
离斩首台近的一群人，瞧见沐渊的眼神，一下被唬住，喉管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他们不理解这是为什么，小声议论着。
台下心知肚明的慰离颜没再继续看台上的沐渊。
沐渊低着头，睫毛簌簌，抬眸看向锦容，如释重负那般冲他淡淡笑了一下：“是啊，你说得对，这衣服穿着不舒服，以后再也不穿啦。”
这话一出，慰离颜的心咯噔一下。
他清楚地知道沐渊即将叛变，锦容最后的话是想劝他回头是岸，别再执迷不悟卷入王城的腥风血雨，他该回到闲云野鹤的日子，种菜喝酒简简单单过一辈子。
而沐渊答应的不过是不穿上华东的玄色军服，改成了周宋国的黑色铠甲，走得同样是不归路，同样是要靠无数鲜血堆积起来的路……
但锦容他不知道啊。
他真的以为沐渊能够放下一切，太平过日子了。
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它不会撒谎。锦容眼里的光死灰复燃，笑颜渐开。
“此话当真？莫要骗我哦。”
“我何时骗过你？”
锦容歪着脑袋，仔细回想了下，好像沐渊确实一言九鼎从未骗过他，“我就怕你哄我呀，因为以后的事儿我都不知道了，你过得好还是差我也……”
终归是爱笑的人，笑着笑着，眼尾舒展开的笑痕消散了，挥之不去的难过顺着眼角的一滴泪流出。
“罢了罢了，你要真想糊弄我，那你做到啦。”锦容摆摆手，盘腿坐着。
“不骗你，我定会活得风风光光！”沐渊的眼一直以来都是夹杂着属于狼的戾气和光芒，而此刻是慰离颜从来没有在这桀骜不驯的脸上看到过的柔情与温和。
他问锦容：“还有件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