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慰离颜的质问,沐渊觉得自己脸上的面具摇摇欲坠,似乎只要对方轻轻一揭,就会脱落一样。露出最狼狈的样儿,形如一摊烂泥瘫在地上苟延残喘。
慰离颜的眼自始至终都是紧紧盯着他的脸,仿若不想不过任何情绪变化。
沐渊拗不过慰离颜,摆手叫姑娘走人:“小雅还请你退下吧,我与凌千君有话要言。”
姑娘巴不得走,得了令忙离开是非之地。
屋子里忽而少了个人,没了那多余的心跳声,倍感死寂。
“凌千君把我雇来的美人儿赶跑了。”沐渊随手拉开椅子,身形一矮,坐了上去,“你要谈什么?说吧。”
慰离颜沉眸,透过他的身子似在思考着往后几日要怎样安排。他轻道:“乘风……你有心思何不与我谈谈?”
“我心思可多了,你要问哪件啊?”
“青雅山战败,你被贬官职,扣押兵权。”
“……”
清冷的人儿总喜欢说些让人不开心的事儿,沐渊捏着瓷杯准备倒酒的手狠狠一顿,接着头上洒下一片阴影,他猛然抬头。
慰离颜抢先拿着酒壶帮他倒了酒水,道:“你最好别在我面前撒谎了,帝君同我说了些话,大概情况我都知道了。只是……日后你该怎么办?”
沐渊轻笑着:“怎么办?该吃该玩,大不了辞官,回金府做我那奴才的活儿,混口饭,死不掉。”
慰离颜哑然,他蠕动了下嘴唇。
沐渊仰头饮下杯中最烈的酒水,他的眼眸缓缓闭上,竟在眼尾处溢出了泪水。
恨他吧,恨他没有志向,活得像个废物,曾说出口的崇高理想就当他是在放屁。
就在沐渊以为慰离颜要破口大骂,怎料,余光瞥见他坐在了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叹息一声夹杂诸多可惜。
“你甘愿于此?”
沐渊正如帝君所言有着狼子野心,他怎会甘愿满足?但他的命就是如此的薄,想干出一番事业,这辈子怕是成不了。
“罢了,四日后……锦容当街问斩,你……”慰离颜犹豫了会儿,望向沐渊痛苦的神情,还是继续把话说了下去,“你还是别去了好。”
“我去不去与你何干呢?”沐渊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他宛如强弩之末,用着自己最后一口气去挽回那可悲的故友……还有尊严。
“我看我朋友有错了?他即便杀了人,也是那使臣罪该万死,仗着自己的身份谈个事儿都那么傲气,他不死谁死?”沐渊愤恨地道,他哭着哭着泪水糊了视野,忽而就笑了,“抱歉是贱奴忘了,凌千君生来尊贵,又怎会知我们的苦。”
“沐渊……”慰离颜哑声道。
沐渊自顾自地给他倒了杯酒,催他喝尽,下了驱逐令:“我的话说完了,你的建议到时候再看,还请凌千君把小雅姑娘叫回来。我看时日还早,还能听她多唱几首曲儿。”
要是换作几千年前,年轻气盛的慰离颜一定会给他一巴掌。但是了解他的事后,慰离颜只感到心一阵阵地抽痛。
那是他并肩作战的挚友亦是多年后成了他师弟的沐渊,看得见摸得着,悲喜交加的情绪都会呈现在沐渊的脸上。而不是天劫过后,那具冷冰冰的尸体。
沐渊到底没能对他讲出实情,若是慰离颜在那会儿能够多几个心眼,也不至于被帝君骗得晕头转向。其实沐渊早在很久前就在疏远他,冷嘲热讽,对他虽是笑着,但下意识的抵触还是让慰离颜感觉得到。
兴许在此刻,沐渊就盘算好接下来要去做的事,对于自己马上要叛国离去,并非一时兴起,而是……蓄谋已久。
那之后,慰离颜还说了什么呢?
他好像也是红了眼眶,受不住委屈,强烈的痛意把他的理智都快要冲破,“我不会走的……”
再也不会把你抛下了。
慰离颜是死皮赖脸地跟沐渊同床共枕了一晚,但到了第二日清早,身边的人早没了,甚至被褥都没有褶皱,让他怀疑,沐渊昨晚根本没上床来睡。
醉酒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是一醒后,头疼欲裂,慰离颜费劲地下床对着铜镜整理了下服饰和头发,推门就撞到老鸨。
正想说些什么。
老鸨摇着蒲扇,一副“你不用说我什么都明白”的眼神看向慰离颜:“沐帅他一大早就走了,你要是想找他的话,多半是在沐府里呆着……”
她还没说完,慰离颜径直离去。
老鸨撇撇嘴,暗道:这两人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惹怒了,多半全然不顾宣泄一通。
光系阵法投射出的景象是一比一还原,慰离颜记不太清那会儿的天气是如何,但眼下是黑云压城,平然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
走着的步伐频率越发快了。
他没去沐府而是直奔王城。
慰离颜在此处撬不开沐渊的嘴,便把矛头指向了被关入天牢的锦容。
锦容是沐渊手下的人,而沐渊也就是六品大将,至于为何锦容会被押入天牢……那还得因为他犯的错罪该万死,再死之前,不得见任何人。
见他者要出示入狱令。
慰离颜是跑了几回鬼门关的人,在疆场上逼得身手了得,他把狱卒给敲晕,拿了他身上的入狱令成功混进去。
锦容被关在第五间,没走几步路就到了。
听到外面靴子敲打地面的声响,锦容不动声色地笑了,“你们怎么还不死心啊?我都说了人是我杀的,我的罪与渊儿无关,怎么还要我一次次的解释……”
“锦容……是我。”慰离颜略带疲倦地开口,他的眼下有片淤青,让人一看都能猜出他昨晚没休息好。
熟悉的声音响起,还在玩着骰子的人没能拿稳木杯子,里面的两个骰子滚到了铁栏杆外边。
锦容一愣,转过身,手探出铁杆,见够不到骰子,只得好生对着慰离颜说:“凌千君麻烦您能帮我捡下骰子么?”
慰离颜弯腰捡起骰子,他这才发现骰子上的数字,并非是戳一个小孔上为红色,而是把红点的样式改造了……
栀子花的样儿
简单几笔,完全勾勒出花的形态。
他把骰子递到锦容手里。
“要算命吗!凌千君?”锦容用那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脸颊,使得本就不干净的脸“雪上加霜”,但他依旧是露出灿烂的笑容,像是浑然不知四日后自己将死的结局。
“你还有心思玩?”
“这哪是玩?我以前给您卜过一卦,嗯……好像是……”锦容一听不乐意了,他沉吟一番,“记起来了,当时我看凌千君的脉象极差,注定了一生要失去最重要的人……”
他说到一半,自个儿就掐断了音。
许是觉得自己讲错了话。
果不其然,再抬头,慰离颜已是横眉怒目,他真的很想把这混蛋给一脚踹死,“乘风怎会结交你这种人?你知不知道现在局面对你们有多恶劣?”
锦容露出个茫然之色:“?”
“青雅山上一战,你们军营的人大部分战死,只余下小数人连夜逃回帝都,静候处置。乘风苦了好几年爬到的这个位置,仅一夜之间,荡然无存,且日后被帝君弃之不在重用,他所在意的重视的,都毁了,没了。这些都皆因你一人所赐。”
“而你现在尽还给这群狱卒算命!”他冷凝着眸子,接着道,“你怎么不算算自己的命?”
锦容若有所思,两个骰子被一只热手抓着,上升了不少温度,可一旦放开,又回归到最初的冷:“我四日后就死了,不用算。”
他摸索着骰子上的文案,过了会儿,慰离颜见他苍白的唇瓣一勾,玩味笑出了声:“为何要顺着那狗皇帝继续办事?他不把我们当人,凭什么我们要这般尊敬他?”
慰离颜眉峰骤然一皱。
心底的不安像是得到了什么认证。
锦容也是奴婢出身,比沐渊要大上点年岁,平日里他们以兄弟相称,感情好的可以穿一条裤衩,无话不谈无话不说。
可沐渊和慰离颜呢?
就算关系再好,可中间形如搁了层纱布,说话做事,看不真切,想要把那纱给撕了又害怕捅破之后没法破镜重圆。只得就着如此,混着日子。
对于慰离颜而言,这个朋友交的他心里堵。
而相对的,锦容对慰离颜,除去不得不遵守的敬意,剩去的无一丝好感。
在他的意识当中,慰离颜是个权贵少爷,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主,他来做将军这份苦差事,是让他不能理解的。
细皮嫩肉的慰离颜每日都能变着法子受伤,帝君嫌烦把他交给沐渊照顾,于此二人的关系循序渐进由极差转好。而这也让慰离颜产生了依赖感,动不动粘糊沐渊,有事没事都要拉上他一块儿。
然后沐渊跟着受伤的次数,数不胜数,要是两人伤的严重了还会麻烦锦容一并过来照顾。
有时候锦容就在想,这凌千君是不是没事找事,闲得发慌?不让人两头跑浑身难受儿。
你说一次两次可能纯属意外,但每回都是这样,很难让人再把“巧合”挂在嘴边。
锦容对慰离颜的印象很不好,两人之后见面形如陌生人,要是沐渊在场,两人还会稍微有个点头之交。因为闹得这般僵硬,慰离颜对于锦容的了解,大多都是从他表露出来的一面。
纵使慰离颜想破脑袋也没想通一个把好友害惨了的人,心不怀愧疚反而此番情景正合我意。
让慰离颜不能理解的还有锦容的毫不慌张,他一副老大爷的样儿躺在地上,两腿一翘,倒是悠闲自得。
在慰离颜困惑的神情下,锦容道:“贵公子果然命好人傻,渊儿很多事都没告诉你吧?反正我死后这些东西都是被带到阴曹地府的,不说出来,怪可惜的。”
“你真当我不敢揍你?”
“我觉得你没那么无聊,来这是为了发泄。”
“……”
慰离颜的脸阴沉得吓人,他此时的宁静无疑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锦容吐了吐舌,小声说了声“没趣”,“别这样看我嘛,凌千君,让我死前对你的印象稍微好点不行吗?”
而后在慰离颜准备开骂时,锦容赶忙发话:“哎,不闹了。你们不会都以为我是怒急攻心,一时糊涂被那使臣的话气得没了方向,一刀把他的头颅给割了下来?”
天牢里无论白日还是夜晚都是漆黑一片,若没有廊上亮着的灯火,便是黑得不见五指。
光晕照射在慰离颜的侧容,鼻梁最后落到了唇上。
但他没说话。
锦容却把他那一时的失态全给欣赏了个遍,答案不言而喻。
他抖着腿,把骰子甩上天接住,重复了三遍冷笑一声:“渊儿在朝廷之中扮演有着一身蛮劲的傻子,但离开了王朝的视线,他的多谋你不会不知。我身为他的至交,后被他封为副帅,出生入死相随,你觉得一个聪明如妖孽的人会把那么重要的位置留给莽撞之人?”
凉风儿从外边强行钻了进来,吹得旁侧孤灯摇曳,照在他们身上折射到身后土壁的影子都在晃动着。
“引起两国之战,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啊,惹来惨死是好处么?”锦容哈哈大笑,一把抓住骰子放在木杯里转动着发出清响,“渊儿打了那么多场胜仗,我几时不在他身侧?从未失手杀人,而那位使臣的确是我故意杀的。”
慰离颜的头轻垂着,额前的碎发把他的眼都给盖住,锦容看不透他,也懒得继续看,晃悠着脑袋,略带惋惜:“你知道我唯一的遗憾是什么吗?”
“为什么不能死在渊儿被贬之后呢,他后来的造化我都看不见了,你说可不可惜。”
轻飘飘的一句话,仿若无形之中点燃了一簇邪火,火势上涨的很快,没一会,就窜到了慰离颜的眉梢,他气得眼尾泛红。
他分明是经历过这件事的。
但触及到他的伤口,慰离颜到底还是习惯感情用事,拿起挂在腰上的一串钥匙,拿了几把捅那锁的孔。
“吧嗒——”一声,锁开了,铁门被慰离颜倏地拉开。
躺在地上舒适的某人撩开眼帘,慵懒地望着穿了狱卒衣的慰离颜:“怎么?凌千君是要打算……放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