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到大俞的时候，我是无比绝望的，就连那几日，我都是无比忐忑的。
那位大俞皇帝十多岁便可以下令屠城，如今他执政多年，只会比之前更加狠绝，在他面前，我几乎没有任何活路。
相比起对于那位暴君的恐惧，委屈好像不占一点重量，只是偶尔我会回想起这些年的岁月，心里难受。
在皇祖父驾崩后，父皇甚至都没睁眼瞧过我，对我的爱护也仅限于在我给他挣来面子后。
而且即便是我给他长脸了，他对我的疼惜依旧不如对庄贵妃生的孩子，他从来没把我当他的亲生女儿。
只有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他才会想到我，以母后作为威胁，强迫我必须为他做事。
而且他想要的并不是和平，不是苟延残喘，他想要的，是依靠我，挑拨大俞皇帝和淮王间的兄弟感情，以此让大俞内乱，好让他趁机躲回失地。
这怎么可能？大俞皇帝和淮王都是情种，而他们爱的人，都不是我。
“倾云，你不用担心，父皇已经打听清楚了，淮王的生母并非先皇后，跟他皇兄并非同父同母。”
“他被父兄骗了这么多年，两人之间肯定已经有了隔阂，原本那计划是要成功的，谁曾想大俞皇帝还留了后手.......”
父皇说着，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神色，仿佛大俞皇帝就该什么都看不清，由着他们乱来一样。
我一向讨厌父皇，不仅因为他对我们母女极度不好，还因为他自大狂妄，因为他自私自利，因为他愚昧无知。
但我真的没想到，他会蠢到这种地步。
“父皇，就算是大俞皇帝和淮王兄弟之间有矛盾，您去掺和这些干什么？”我跪在地上，质问道，“无论是他们兄弟谁赢了，对南楚的态度都是不会变的。”
“若是没有风险，怎么又会有回报了？倾云公主这句话，倒像是在指责皇上了。”
庄贵妃在一旁说道，她的神情温婉而悲哀，仿佛是在为我的命运而难受，又似乎在为我和父皇的父女感情而悲哀。
甚至，她还在替父皇委屈。她当真是到了现在的地步都还想继续挑拨几句。
父皇的脸上明显有了不高兴的神色，但大概是顾及到了我日后的身份——按照他的推断，大概我会成为大俞的贵妃，恩宠不绝的那种——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我。
我俩就这样对视着。
“滨州的晋国公是大俞皇帝和淮王的姐夫，”庄贵妃见情况不对，赶紧上来打圆场，“他曾许诺皇上，若是淮王继承了皇位，便将滨州送给南楚。”
我看了看庄贵妃，又转头盯着父皇看了好久，心里依旧有着火气。
“他不过是大俞的驸马，怎么能做得了新帝的主？更何况那大俞皇帝又不是没儿子，既然他有太子，这皇位怎么都轮不到淮王来坐。”
“再说了，那大俞皇后能稳坐中宫那么多年，宫里别说其他孩子，就连一个妃嫔都没有，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听说她父兄皆在朝为官，家里颇有势力，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够了！”
大概是被我说中了痛处，父皇拿起茶杯，直接砸在了地上。
“你到底说够了没有，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朕这个父皇？”
父皇指着我的鼻子怒斥道，但他最终还是没敢动手打我，只是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看着他，心里的委屈一下便上来了。
他觉得我眼里没他这个父皇，但他眼里何尝有过我这个女儿？
无事的时候就和庄贵妃卿卿我我，陪着我那些弟弟妹妹们，一有事就想起我来了。
可是我最终还是没把这些话说出口，我只是继续盯着他，死死地盯着，眼泪不知觉地流了下来。
“皇上这不是受人蒙骗嘛！”庄贵妃见情况不对，赶紧上前说道，她轻轻抚了抚父皇的后背，表现得极其温柔，“南楚比不过大俞，如今大俞又打下了西戎，国力日盛，皇上也是担心大俞打过来而已。”
担心大俞打过来，结果自己却掺和进了人家的家务事，给了对方一个打过来的完美理由。
“当时皇上想着，若是淮王继位最好，我们可以得到滨州这块地，”庄贵妃在父皇身边坐下，她看向我，装得像慈母一般，“若是太子继位，等他长成还要十多年，南楚也够休养生息了。”
“更何况这样一来太子势必会和淮王有所争执，若是大俞内乱，对南楚也是好的。”
我冷冷地看着庄贵妃，好几次想要开口说话，但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开不了口。
我想，我这些年的愤怒和委屈大概都在刚刚用完了，现在的我，又变成了那个躲在宫里陪着母后，受了委屈也不敢言说的小姑娘。
那个谁都可以欺辱一下的小姑娘。
“你看什么看？你难道不想嫁过去是吗？”
“朕看你就是诚心想气死朕，你就是不想嫁过去！还说这么多，也真的是朕白养你了。”
我转过头看向父皇，眼眶里的泪水一个劲地打转。
我当然不想嫁过去，若是婉怡也已经大了，可以嫁人了，你难道会想她嫁过去吗？
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必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我好几次想开口质问他，但却没问出口，喉咙里一阵难受，好几次我都想放生哭出来。
“皇上不要生气，倾云年纪小，有些事看不透很正常。”
庄贵妃继续安抚父皇，她说了几句后，又缓缓站起身来，将我扶起。
“倾云也不要太难过，先想想去了大俞该怎么办吧！”
“毕竟你的位份，直接决定了皇后娘娘在宫里的地位，皇后娘娘的儿子已经死了，她能依靠的只有你。”
我一愣，这分明是在威胁我，庄贵妃的手段比父皇高出太多太多。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想想西戎的结局，若是南楚真的被大俞攻破了，皇后娘娘的日子怕也不会好过。”
庄贵妃的语气极为温柔，但她的眼神却让人恐惧。
我含着泪点了点头。
“你记住，你是南楚的公主，是南楚的嫡出公主，身份最为尊贵，你既然享受了这富贵，那就必须得担起责任。”
我离开父皇的宫殿前，我还听着他在背后喃喃。
只是这一切，对我而言都不重要了，什么委屈，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了。
我只想要母后好好活着，她好好活着就好。
很快，我便磕头告别母后，被送去了大俞的军营。
我记得那天风和日丽，母后满头白发，被大宫女搀扶着，和父皇并肩而站，悲哀地看着我。
他们俩根本不像是夫妻，反倒更像是母子。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万般无奈，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
最后，这千般思绪只化作了一句：“儿臣告辞，还请父皇母后多多保重。”
这是钦儿死后，母后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寝宫，也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和父皇并肩站在一起。
她唯一一次出宫，竟然是要送自己唯一的女儿离开。
这一走，便是永别。我只能希望父皇说到做到，给母后一个安稳的后半生。
除此之外，我别无渴求。
为了不被大俞知道此事，我的送别仪式并不隆重，就连我自己也是宫女打扮，跟着出行的使臣一起离开。
我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后，我眼看着母后昏倒在宫女怀里，看着庄贵妃上前挽住父皇的胳膊。
他们都没有理会母后，他们的脸上也没有半点伤感。
我看着父皇转过身，摸了摸婉怡的小脑袋，与她说着话，只是隔得太远，他又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听不见他的话语。
但我知道，他肯定没有任何伤感，在他眼里，我原本就是可有可无的。
就这样，我来到了大俞。
在来的路上，冯垣告诉我，说大俞皇帝在上一次的战役中受了伤，一直留在滨州养伤，这一次带兵打仗的将领是一直镇守滨州的舒将军和从西戎过来的元将军。
而那位舒将军便是大俞皇后舒氏的长兄，这一次让我打扮成宫女混过去，也是为了避开他的耳目。
毕竟换作是谁听到有人要给妹夫送小妾，都不会高兴。
冯垣平静地说着，他告诉我他所知道的关于大俞的一切，告诉我要怎么取得大俞皇帝的信任，告诉我父皇让我来这里的目的。
“皇上说了，最好是让大俞皇帝和淮王都爱上您，然后兄弟相争。”冯垣看着我，冷笑地说道，“若是不行，那最起码让他们一个爱上您，以此来确保南楚的安稳。”
“倾云公主，南楚的未来可都在你手里了。”
我点了点头，不再吭声，没想到我憎恶庄贵妃那么多年，最终却变成了她那样的人物。
我没有见过那位舒皇后，也没见过淮王殿下的意中人，最终，我却要来害她们。
“大俞的皇帝喜欢歌舞，殿下您才貌双绝，想必会得到他的喜爱的。”
我怔怔地看向他，不知道他为何如此自信。
又或者冯垣对此根本就没有抱什么希望，他这么说，完全是为了安慰我，毕竟这件事可不能出任何差错。
“冯大人，我听母后说起，那位大俞皇帝的宫中只有皇后，没有别的妃嫔，这件事是真的吗？”
我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之前在宫里，我怕又被庄贵妃挑拨，不敢提及此事，现在到了这种地步，是不是似乎都不重要了。
“是，怎么？”
冯垣先是一愣，犹豫片刻后他便做出了答复。我看着他抬起头来，有些警惕地看向我。
大概他是怕我临危脱逃吧？真是可笑，我又能逃到什么地方去？
“既然那位皇后娘娘能够坐稳后位，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让一个女人进宫........”
短暂犹豫后，我把后面的话重新改了改。
“那我要如何才能得到大俞皇帝的喜爱？大俞地大物博，一定也是美人众多，比我好看，比我更精通歌舞的人肯定不少。”
我原本是想问他们，他们哪里来的信心，会觉得我能被大俞皇帝看上的，但最终我还是退了一步。
冯垣一愣。
“倾云公主您出身高贵，又生得国色天香，花容月貌，并且能歌善舞，才貌双绝，怎能如此自谦？”
冯垣尴尬地笑了笑，想必他也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
只是才貌双绝又如何？这天底下比我更有才有貌的人多了去了。
至于出身高贵，呵，那更是个笑话。西戎的国力比南楚强了好多，那里的女子更是美貌，也没见大俞皇帝心软。
现在的情况，大俞想要南楚无异于囊中取物，等到南楚国破之时，我这个南楚公主又有什么高贵的？
只是他毕竟也只是臣子，事到如今，也只能说这些话了。
“那舒皇后毕竟是世家出生，父兄有如此得力，”我低下头，叹息一声，身子也跟着微微颤抖，“我就算去了那边，又怎能赢她？”
冯垣的脸色凝重，我想若不是我的身份摆在那里，大概他也会像父皇那样，说我不懂事，埋怨我享受了天家富贵却不为国为民做事。
“舒皇后的父亲已经死了，这次舒将军回去，就是为了守孝的。”
“而那位舒皇后毕竟已经年过三十，和大俞皇帝是多年夫妻，怎么比得上您年轻貌美，又有新意。”
冯垣冷笑一声说道。
“再说了，这男人，总归是喜新厌旧的，这一点舒家肯定也明白。”
“你是南楚的公主，是异国血脉，按照大俞的祖制，你对舒皇后及其孩子的地位构不成任何威胁，你当皇妃，比其他任何人当皇妃都让舒家放心。”
说完，他又抬起头来看向我，上下打量了好久。
“当然，若是公主真能让您的孩子登上大俞的皇位，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若是皇后娘娘知道，想必也会很高兴。”
我低下头，不再吭声。
母后才不是那样的人，她只愿我幸福安康，若是钦儿还在，她不会反对他上战场，但一定会反对我来和亲的。
说起来，冯垣和父皇都是一个样，一样的想要拿我换和平，甚至是换大俞的土地。
在他们眼里，我不过就是一个完美的人偶，一个用作交易的附属品罢了，就算我死了，他们也不会心疼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