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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万乘行(14)(1 / 1)

战斗进行的毫无悬念。  雪夜的掩护,成建制大部队的有序远程突袭,立功心切的将领,绝对战力的托底,全程毫无反应的附近县城,使得黄氏坞堡的拔除宛如烧红的刀子切割冰块一样利索。  一夜未眠的苏靖方是打着哈欠看这一战的。  怎么说呢?他对黜龙军的战力并没有什么多余看法。  首先肯定是不如自家师父调教的那支武安郡卒的,但也不能说差太多,尤其是双方使用的操典其实大略相同,而且战争本身讲究的是一个天时地利人和……譬如说,稍有常识之人都知道,正常情况下野战,坞堡的守军战力根本不值一提,但在保卫家乡的状态下他们又会往往激发出巨大潜力,而今日上来就被突破方向,根本来不及组织防御,却又是一塌糊涂。  再说了,黜龙军背靠八郡之地,外承淮西六郡,仅仅是河北就足足摆了二十五个营,而武安郡不过一郡之地,而且还不是什么大郡,郡卒不过万把人,双方体量上就没有对比的必要。  不过很快,战斗结束之后,跟随着单通海进入坞堡的苏靖方反而看到了令他惊讶起来的场景。  “单大爷,这是要作甚?”

苏靖方指着前方一处高台,忍不住开口了。  “审案论罪。”

单通海冷漠回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们李郡守杀人不用审的吗?”

说完,昂首挺胸而去,直接下马上台了。  台前雪地里,苏靖方一时竟然无言以对,但马上他就意识到其中荒诞。  这是战争,而战争的双方乃是所谓义军跟豪强……天底下最不守律法规矩的两拨人。  话说,作为随父亲和家族折回河北的豪强子弟,小苏队将比谁都清楚两拨人之间的矛盾,而且也在师父那里听过某种来历不明的深层分析。  河北两侧是山脉,一面是大海,一面是大河,宛如棋盘的空地上,却矗立着河间大营、幽州大营,还有陪都之一的邺城、储存大量物资的汲郡,以及接受了太原军事援助与控制的沿山四郡,这使得此地的朝廷与官军势力从纸面上而言过于强悍了。  所以,三征时,虽然最受祸害的东境和河北同样都是遍地义军,可两年后,东境就能是义军占上风,是黜龙帮扫荡了东境,而河北却是官军反过来扫荡了义军。  但所谓大局在此时就发挥作用了,什么叫土崩瓦解?意思就是,明明是官军大获全胜,可这个过程却也不耽误朝廷一步步丧失了基层控制力,然后不得不接纳、甚至主动扶持起地方豪强,以换得必要的赋税收入、人口补充和地方治安的维持。  然而,另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在于,这些豪强难道是凭空冒出来的吗?他们在义军势大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政治立场?  答案似乎不言自明。  这些河北豪强能立起坞堡,本身就说明他们是官军阵营的人,而且相当多人都能算得上是义军的叛徒。  这种情况下,打着天下义军盟主旗号的黜龙帮过河来,接纳了那些苏靖方亲眼所见晓得有多惨的本土义军,跟这些建立起了坞堡的豪强之间自然是敌非友,甚至是有仇的。  可既然是敌非友,既然有仇,既然是战争,那直接杀了、抢了,乃至于夷族了便是,结果却要装模作样的审判?  岂不可笑?  就这样,苏靖方神色复杂的看着那位好大名气的雄天王,还有昨晚上那个惯常装模作样的大头领单通海,以及窦小娘她爹、昔日江东世将周氏的嫡传周公子,外加另一个只晓得复姓夏侯的头领……一众领兵大将聚在一起,不说是名师大将吧,也算的上是一众英豪了,却只对着一张纸比比划划,然后下令将捕获的黄氏子弟捆缚四肢,挨个拎到高台上进行论罪。  而且论罪的时候,黄氏昔日协助河间大营与本地官府数次参与围剿、扫荡之事,外加昨夜部分零散抵抗的罪过,居然只算在了黄氏主事领军的那七八人身上,并未加之于其余黄氏族人。  故此,在斩杀了这七八人后,现场的所谓审判便陷入到了尴尬之中,因为根本没有本地居民敢按照黜龙帮公布的罪状做指认。对这些居民而言,黄氏似乎才代表了秩序和统治,代表了法律,反而是这些夹杂了许多东境口音的义军才是毁掉了他们乱世中保护壳的贼人。  然而,即便是苏靖方都知道,这些姓黄的其他子弟,十之八九哪里还是不符合黜龙帮“法度”的,只是现在的老百姓不敢说不愿说罢了,所以也不可能真放了。  于是,他眼睁睁的看着这些刚刚打仗时还算利索的黜龙帮贼人们近乎笨拙的结束了所谓审判,驱赶走了一些黄氏老弱妇孺,却又将许多“无罪”的壮年黄氏子弟给不尴不尬的关押了起来。  显然,审判成为了一场闹剧,弄得原本一副赳赳姿态的单大郎都明显有些尴尬。  但很快,接下来战利品的分配,为黜龙帮赚回了一切。  尽管依然笨拙,而且中间还有许多必不可少的藏私、抵赖,以及分配时对战利品判断与划分上的疏漏,可即便是需要行刑以正军法也要维持的这种一决于目前的战利品分配,还是极大的震撼了所有人……高台上,黄氏族人的血跟黜龙军军士的血混合在一起,于冬日雪地中绽放出了巨大的赤色花朵,而数不清的铜钱、粮食、日常杂货、金银布帛,复又压在了这红白之色上,堆积如山。  坞堡里的人并不是生下来就在坞堡里。  想想就知道了,大魏朝廷在的时候,以那位先帝和当今圣人的脾气,怎么可能允许治下全是坞堡?而且真当吸取前唐南渡教训,连续数朝塑造成的均田制是假的吗?  大部分的圩寨都是刚刚立起来的……换言之,里面的老百姓都还是“有点见识”的。  而这次也是更加长见识了。  赏罚分明、赏罚公正,自古以来便是成事的根本……这事处理的再不尽如人意,难道不比刚刚抢了隔壁长河的官军强?  那波官军好像就是被这波东境来的义军打败的。  另一边,即便是苏靖方也保持了严肃,因为他也意识到了,或许黜龙帮干这事本身只是为了继续拉拢他们的所谓人心,但此举也绝对会大大强化部队的纪律性,继而提升起战斗力的。  能做到这个地步的所谓义军,绝对是有一套的。  黜龙帮盛名之下并不是一个满是规矩和言语的空壳子。  黄氏坞堡的处置并不尽善尽美,甚至有些磕碜,它的后续处置也注定是一笔烂账,不过,那个姓夏侯的头领率领一整个营留在此地,似乎准备常驻,这些俨然要归他头疼;单通海部似乎也准备接应后续辅兵运转其中的粮食、财货,并监视平原郡的官军动向;当此时机,本来已经没人管束的苏靖方反而对一些人以及一些事感了兴趣,便干脆同窦小娘的父亲一起,先带着一批粮食,昂首阔步一起往般县而来。  而此时,王雄诞也已经带着人提前走了,没了这位至亲兄弟般的义军头领沿途斗法,苏靖方倒是稍微舒坦了不少。  不过,也不是一路顺畅。  主要还是积雪,因为此时之前的积雪已经开始结冰,路上运输物资非常辛苦,唯独这种路程不过四五十里,两日路程罢了,到了第三日,前面道路便陡然一净,而且到处都是黜龙帮的人。  一个堪称宏伟的冬日有组织行动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苏靖方此时彻底为之骇然,因为这种动员十万、几十万人的能力,他真没见过。  李定也没展示过。  天气严寒,但头顶早已经放晴,湛蓝一片,道路黑漆漆的,路旁则全是高高的积雪。  窦立德对这个送了自家妻女和许多兄弟家眷折回的年轻人非常客气,待来到一处放粥的兵站之前,却是在尚未下马之时,便好心往前遥遥一指:  “你看,那位便是我们黜龙帮大龙头张三爷,你师父武安郡守李四爷的至交。”

说着,窦立德先行下马,往彼处木棚下而去,而苏靖方也一眼看到在众人环绕中端坐的一人。  此人年纪不大,胡子也没留,倒是更显年轻,而且此时也不穿什么像样的衣服,只是一件单衣,然后象征性的披着一件制式军装冬服,更显随意,唯独其人多年做事用心,眉目中早有姿态,虽然言笑从容,周围人也全都不敢稍有冒犯。  至于之前所见雄伯南、周行范、王雄诞等人,明明彼时见到时都各有千秋,此时也俱在此人周边,却都隐没人群中,宛若群龙附山一般理所当然。  那人见到窦立德过来,主动起身来笑:“窦头领雪夜下黄庄,钱唐反应都来不及,委实出色。”

“让龙头见笑了。”

窦立德略显尴尬。“事情处置的不够好,许多地方都不尽如人意。”

“无妨。”

那人也就是张行了,套上衣服,紧了紧扣子,倒也坦诚。“谁家第一次立规矩能妥当?有一就有二,事情一点点来,主要任务成了就好……”  窦立德当即释然。  “窦头领,我知道你家里人来了,这个时候也委实想要相见,你也当赶紧回去见一见。”

张行继续言道。“所以这样好了,你将粮食直接留在这里,跟兄弟们先回般县去见亲眷,但见完之后,明日我还是希望你带着你营中所有要紧的兄弟们一起,跟翟谦与郭敬恪两位头领走一遭,助他在渤海郡那边取一处坞堡来……要借你们的经验,一个带一个,让兄弟们习惯下来,这样规矩也才能一次比一次强。”

窦立德是何等人,早就猜到张行此举背后许多用意,所以自然点头,然后忙不迭的往般县大营赶去了。  而这时,张行方才看向了苏靖方。  后者何其伶俐,而且年纪这般小,也不需要脸的,便即刻拱手向前,一揖到底:“师叔见谅!军职在身,一直未曾拜会,但小侄早早听恩师夸赞,晓得师叔本事,素来敬仰,今日得见,不胜荣幸,还请师叔多多教导。”

“难得你一片孝心,师叔都喊上了,教导是必然的。”

听此人言语伶俐,张行只是发笑,王雄诞与此人斗法了数日,昨日抵达早早说明,他如何不知此人根底想法,却是早早拿定主意。“不过既然来了,且随我去搬柴吧……搬完柴,过几日回到般县大营再说话。”

苏靖方初时并不惊讶,因为他本有些疑惑想做请教,而这种活动很明显是就近说话的好时机,至于说过几日回到般县大营这种话……那就没必要了。  但孰料,张大龙头既然说要搬柴,居然真的是搬柴,而且是随大队行走搬柴,并且沿途指挥忙碌,没有半点闲暇,便是十里一歇,或者晚间在某个营地或者城寨里一停,也都忙碌万分,以至于苏靖方靠都靠不上去,遑论细细询问了。  非只如此,他带了百余武安精锐,也全都莫名做了搬柴工,早早便被引入到了庞大的搬柴队伍中,不见了去向。  更可怜苏靖方一个少年郎,自幼读书修行,哪里做过这种粗活?尤其是他的修为其实不高,不过是勉强过了正脉的样子,连窦小娘都远远不如的,所以,第一日还好,还有力气找王雄诞请对方“引见世叔”,但王雄诞不知道是存心而是无法,反正就是排不到。  而从第二晚间开始,小苏便渐渐腰酸背痛起来,虽然晓得不是真的疲惫,只是不适应这种发力方式,却还是忍不住心中暗骂。  唯独羊入虎口,也没法子反抗,便只能忍耐。  如此这般,一连七八日,连坞堡都连着又扒了三四个,粮食、金银一车车运回来,什么雄天王、魏首席、阎尚书之类的人物都快认全了,腰都快好了,搬柴的行动方才稍缓。  然后,时间来到腊月下旬第一日,跟着张师叔走遍了周围义军四五个县实际控制区的苏靖方,方才来到了众人念念不忘的般县大营。  这是一个巨大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反过来远远大于城池本身的庞大军营。  又在军营里待了两三日,苏靖方更加知晓了不少东西,甚至还帮着窦立德的那个营跟王雄诞打了一场争陇赛……也不知道是不是比赛打得好,那位张师叔似乎终于想到了他,喊他过去了。  小苏还想着回武安过年呢,自然早早过来,抵达了那个摆满了头领、几案、文书、表格,号称是小南衙的庞大营房。  此时,天色昏暗,似乎隐隐又有下雪的意思。  小苏远远看到张行披着大头领们制式的白毛短氅,颇有威势,却只孤身一人在门外一根条凳上干坐望天上乌云,见到人过来,也只是招手示意同坐。  苏靖方认真行礼问候,然后半个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怎么样,营中可还习惯?”

张行开口,宛若与侄辈聊家常。  “其实不瞒师叔,非常习惯,甚至有些喜欢了。”

苏靖方也笑。“营盘大,却都是丁壮军人,行事有条理,生活也简单,干活、操练、游戏,有饭吃,有火炕……哪个年轻人不喜欢呢?便是武安那里,也没有这般大的兵营,凡事也都还要操心营外的事情。”

“说得好。”

张行满意点头。“尤其是河北世道这般艰难,只看这个营盘,只说这个年节,简直是难得净土。”

“正是此意。”

小苏正色道。“只是可惜了,只能看这个营盘,也只能说这个年节。”

“话里有话啊。”

张行笑道。“有什么觉得不对路的地方吗?”

“不瞒师叔,确实有。”

苏靖方俨然是憋在心里好久了。“有些事情,你与恩师处置截然不同,我作为后辈,不好辨别……”  “肯定是有不同的,但更多的是你按照你师父路数觉得看不惯吧?”

张行似笑非笑。“因为我与你师父二人观念不同是全方位的,但你师父只有一郡之地,想做也没场地来做。”

苏靖方竟然无可辩驳,只能点头:“委实如此。”

“我其实大概晓得是哪些事情,因为我这里的事情,你老师没几个不知道的,而他在信中又常常大加嘲讽。”

张行望天而叹。“譬如我喜欢开会,强调组织流程,你师父便嘲讽我矫揉造作,规矩繁杂;我喜欢设立专门机构,大量处理和反馈基层的事物,你师父便笑我眼界小,只喜欢鸡毛蒜皮之事;我自称谨慎之类,他就笑我该决断的时候优柔寡断;我自称果决之类,他也往往笑我盲目无忌……”  “还有抽杀这事。”

苏靖方忍不住提醒。  “对……抽杀。”

张行继续戏谑言道。“他说这手段是用在本军上的正常刑罚,结果我却拿来对付犯了大过的敌军……委实是妇人之仁……这点我其实是认的。”

苏靖方犹豫了一下,继续来问:“师父对师叔这般……严苛,而师叔却对师父只是一味称赞,那是不是说,便是师叔也承认,这些事情大多是他正确一点?或者说,大部分事情,是他正确多一点?”

“不是。”

张行有一说一。“我们两个没有对错……”  “那是目的不同?”

“恰恰相反,这世上难得有几个人与我目的类似,李四那厮虽然不比其他几个人近我一些,但也难得了。”

“那……”  “只是具体的事情上,取舍多有不同罢了!”

张行叹气道。“换言之,同样的目的,同样的野心,或许你师父力气还足些,走得道不同罢了。”

小苏若有所悟,却一时说不出来。  “他的意思是,乱世用重典,用绝对的力量尽最快的速度扫荡天下,甚至一统四海,然后再高居其上,慢慢来做其他改变。”

张行看着身侧的年轻人,知无不言。“而我总觉得,有些事情,应该从一开始就要播种耕耘,尽量理顺一些……当然,这也是我二人能力所限,他擅长的是那些,我擅长的是另一些,所以才有这种分歧。”

苏靖方想了想,立即察觉到了要害,然后左右来看,低声相询:“那师叔,你二人为何不能联手呢?”

“当然可以,且正想着如此。”

张行毫不迟疑的给出了答案。“非只是他,我还想与其他所有英雄豪杰一起做事呢,你以为那些什么‘卧龙’之类,是我假意奉承的吗?当日一些事情之后,除了我妻白三娘外,这些我格外看重的英杰里,就属他跟我最近了。”

“但他还是没有与师叔联手。”

苏靖方犹豫了一下,继续来问。“你们这般私交,到底为什么呢?”

“你觉得呢?”

张行反问回来。  “我……我不知道。”

小苏干笑一声,但马上严肃起来。“只是我听老师当面说过,他说你在河北必败无疑。”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扩张的主动权在我,只要我能忍住,缓缓图之、步步为营,则我必胜无疑。”

张行毫不迟疑。“不过,从他角度来说,这的确是他不愿意跟我合流的一个说法……”  苏靖方一声不吭,乃是明显的不以为然,因为他在此地数日里,清晰的看到张行伺机扩张不断,趁机夺取坞堡,建立据点,蚕食周边地盘不断。  “除此之外,你觉得可还有其他缘由?”

张行反来追问。  苏靖方还是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跟刚刚就不是一回事了。  “就是你想的那般。”

张行见状,反而笑了。“我和你师父早过了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地步了……他今日举止,其实跟之前三娘稍有类似,乃是野心炽烈,自尊心过度,不愿意居于我下罢了。”

苏靖方微微叹气,却不否认,因为他的老师看起来厚重敦亲,但偶尔一闪,锋芒却也是毕露的。  “而且,你的老师其实已经在这方面大落下风,几乎支撑不住了。”

张行继续来言。“否则哪来的我不停夸他,他反而不停嘲讽我呢?你既是他挑选的学生,便该是个聪明孩子,早该晓得,他这是心虚畏惧我,而我是居高临下的拉扯他。”

苏靖方面色发白。  “所以,”张行终于再度看向了这个年轻、出色的李定亲传弟子,言语间循循善诱。“你今日是官,明日说不得就要随你师父转为咱们义军骨干,与其绕这个圈子,何妨如今便直接留下来,省得日后再做转圜辛苦?再说了,你爹不还在那边吗,你自己留下搬柴也没什么负担,对不对?”

PS:组装了新椅子,坐的时候,总觉得右侧腹部疼痛……也不知道是组装的时候扯到了,还是对着键盘时右手不适应悬空导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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