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代积的消息有那么一点疏漏。 那就是截止到第二日,也就是四月初一那天,前方八路大军其实只有一个右候卫将军赵光率部先行越过了落龙滩,其余七路主力无一不在落龙滩中心线的浅滩前驻足不进。 赵光出身寒门,只因为一身修为被屡次提拔,而且如果说之前登堂入室出任中郎将是赏才的话,那么后面直接跃到一卫将军,进入实权权贵的阶层,则无疑是圣人的私人恩宠……事实上,据说云内回来以后,皇帝对这个出身寒门的俊才非常看重,几乎每次行宴都要带着他,而且每次都要赏赐御马、兵器、宫女、金银,之前年关的大金柱典礼也是他和司马正一起统帅骑兵维持秩序,那他带着强烈的报答圣恩心态,丝毫不顾各军的勾心斗角,也不顾人心与后勤,直接率部先行渡过了落龙滩,也就不难理解了。 至于其他人,当然也不怪他们……因为这些名将、大将全都知道,这个浅滩一旦走过去,就意味着什么。 最基本的一个风险,就是战争本身,过了这个滩就要打仗。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青帝以来,亘古八千载,山海皆移,唯战不变。 一开始的混乱部落群殴;随即以修行者决斗式的小规模勇士单挑外加劫掠、占领部队的尾随;然后是部落消失国家建立,自动获得中低层贵族身份的修行者,或者贵族本身天然更容易获取修行成就,然后带领成建制部队的车战时代;以及更大规模、更符合真气输出效率效果的骑步军阵……最后的最后,越来越免不了的以打击对方战争潜力的屠城、烧粮、决堤、摧山、烧林,外加以动摇人性为主的所谓谋略。 而无论是哪一种方式,都不曾改变战争的最终性质——暴力对决,失败者通常要付出死亡的代价。 具体到眼下,就有两个直接的风险。 首先,落龙滩不只是一个眼前的一个浅滩,那是狭义的落龙滩,广义上来说,它南北蜿蜒曲折数百里,是东夷大岛(棋盘岛)与东境的边界线,因为海水的缘故,两侧各四五十里都无法耕作,再加上山脉、滩涂,从而形成了一个可能实际上宽度在一二百里的无人区,补给本身是个巨大的问题。 其次,谁都知道,万一战事不谐,撤退时,这里很可能已经涨成了一片看起来并不致命,实际上却能葬送全军的浅海。 “司马相公。”
左威卫大将军薛常雄全副甲胄蹙眉走了过来。“按照你的吩咐,我那边遇到东夷人在滩中堆砌的骨殖,已经全都被掩埋了……许多明显的标记也收了起来。”
司马长缨望着眼前宛如戈壁的浅滩,微微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喟然一时:“你们听说过吗?这些只是少数立威的骨殖,前几次死的不知道几百万丁壮其实全都被潮水卷到东面几个滩涂湾地里,堆积如山,鱼鳖虾蟹借此肥壮异常,却连东夷人自己遭了灾都不敢去捕鱼。可怜无数豪杰,都是他人父他人夫他人子……” 司马长缨身后是仓促聚集起来的几位将军,他们的部队因为需要分散进军所以并不在此处,但不耽误这些人快马甚至飞过来,找到各路将军的最高首领司马相公来商讨前路。 要知道,圣人就在百余里的身后,而且已经停了下来,不知道是担心前路危险,还是知道前线的将军们其实都没有过滩,在酝酿雷霆之怒。 但是,谁也没想到,司马相公和薛将军上来就扯这个,也是诸将不免沉默一时。 当然了,片刻后,薛常雄无奈,只能勉力摇头接话:“事到如今,司马相公还说这些干吗?只会沮丧军心。只说此战,圣人给我们这样的兵力、装备、物资,还让我们自家在前面做事,委实想不到哪里还有败的可能?”
“当然是人心。”
司马长缨回头相顾,花白的须发被海风吹动乱舞。“咱们这些人在这里,有些话不必遮掩,我也不怕……东征的事情,已经连着败了三次了,每次都死了几十万上百万人,尤其是中原、河北、东境这三处东齐故地,每次都要破家百万,而这三处,便是户口再多,可又有哪个人没有认识的亲眷朋友邻居因为东征而破家身死的?尤其是二征东夷和杨慎之乱就在前年……那敢问他们凭什么不怕,凭什么不逃?九十多万人,顺着大河在国境内走了一个多月,就只剩六十万了,又走了一百多里,逃得人数就数不胜数了,你们见过这种事情?”
“中路军军心涣散是实话,但我们这种武夫只是听令而为罢了,这种道理说给我们听又有什么用呢?反倒是司马相公你,既是宿将又是南衙相公,之前为什么不直言相谏呢?”
薛常雄沉默片刻,扶刀反问。“先帝提拔你,不就是这个用处吗?”
“马留守、卫尚书之后,我就不敢说话了。”
司马长缨毫不遮掩自己的黯然和无奈。“只想着保全家族……我不怕死,我怕司马氏绝后。”
薛常雄欲言又止,只能讪讪:“终究是君臣大义,既受皇恩,何论其他?”
然后,自己大概也觉得荒唐,便不再言语。 司马长缨似乎有些失望,也只能点头:“若非皇恩,我父子孙三代,又何至于齐齐至此?”
“此时说这些废话又有什么用?”
就在这时,地位稍高于薛常雄,仅次于、甚至约等于司马长缨地位的右翊卫大将军于叔文抢步上前,衣甲振振,俨然不耐。“事已至此,要我说,我们都是为将者,该虑的只是会不会无功而返罢了……” “于将军的意思是……?”
司马长缨见到于叔文出头,丝毫不怒,甚至有些释然。 “大家都是一路行来,便是不知道什么大道理,难道还没长眼睛?现在情况是,民夫越逃越多,越逃越快,军士也在逃,一旦过滩,后面的补给也根本指望不上,所以我们的大军的的确确在自己崩溃……” 于叔文语气一开始也有些沮丧,但腔调很快便起来了。 “但我们毕竟数量、装备远胜于对方,所以,方略只有一个,抢在军队崩溃前打赢几场仗,占领几座城池……一旦打赢了仗,士气就能上去,军心就能稳住,一旦夺了几座城,补给也能稳住,说不定还能续上南北两路的水上补给!而且,登州大营那里说的很清楚,东夷人的情况也很糟糕,指不定谁先垮呢!”
几位将军大多颔首。 司马长缨也微微颔首。 “但若如此,司马相公的人心之论反而又有说法了。”
于叔文复又冷笑一声。“但这个人心,不是说下面的人心,而是上面的人心……怕就怕,明知道只有这条路在前面走,可有些人就是贪生怕死,就是只想着混日子,反而使十二万精锐不能一心,徒劳卖了忠勇之将。”
“于将军的意思是要我们立个誓言,一力前进吗?”
司马长缨认真来问。 于叔文摇头以对:“其实最好的法子是将各军中的修为好手都给我,我以宗师之境,领全军精锐,直扑向前,便是真龙现世,又如何能当我一刀?”
诸将原本面面相觑,此时闻言纷纷摇头。 右威卫大将军韩引弓更是冷笑:“于公,便是我们信得过你,也不敢如此……因为若是按照你的方略,何止是真龙,便是伏龙卫祭出伏龙印也不是你的对手……万一你属下藏了个东夷间谍,喊一声清君侧,可就真有意思了,御驾就在身后百余里的地方,真要是舍命奔袭,不过一晚上罢了。”
于叔文也干笑一声:“我自然晓得这不合规矩,但谁能保证你们能在渡滩后与我齐头并进,或者紧随我后呢?”
听得此言,司马长缨再不犹豫,乃是不顾自己年龄、官职,直接拿下头盔放在地上,然后就在春末的浅滩腥风中单膝跪地,复又取出匕首,轻易划破手掌……血水渗出,被海风吹动,直接抹了半个手掌……而司马相公丝毫不在意,只是往面上一擦,然后就对着浅滩指天发誓: “三辉四御在上,司马长缨受大魏国恩君义,至于出将入相,不敢不付生死以报国家,明日出兵过落龙滩,当使全军荷六十日粮,粮草尽半之前,有进无退,逢敌作战,遇城先登!如有违逆,天诛地灭!自我以下,子孙皆死不得归葬关中祖茔!”
于叔文以下,莫不震动。 而于叔文本人也旋即单膝下跪,仿效立誓。 接下来,本该是薛常雄,但薛大将军无奈,只能立即拱手赔罪:“司马相公、于将军,我真没法仿照你们这般立誓……我在最北面,首要应该是去接应北路大军。”
“我知道。”
司马长缨抱起头盔起身,面上血迹居然已经被风吹干。“我也没让你们立誓,只是我一人要如此做罢了。”
“司马公。”
右威卫大将军韩引弓拱手以对。“其实我是觉得,全军荷六十日粮过滩,未免太累,只怕会让军心散的更快……须知道,人心散的不只是关东民夫,还有关西屯军……但既然你跟于将军都是一意如此,我等若是推辞不效,反而显得我们不够忠勇……这事情就这么样吧!我也不立誓了,但绝对会跟你部一般处置!”
司马长缨立即颔首:“韩将军兄弟三人俱为将种,我如何不信?”
这下子,其余几人,在左骁骑卫大将军白横元的带领下,也一起上前表态,共同约定明日一早发兵……至于赵光那里,倒是真不用多此一举了。 俄而,诸将或得意、或无奈散去,唯独左屯卫大将军司马化达留下……这倒是无人在意,人家上阵父子兵,说些什么体己话都是应该的。 果然,众人散去足足半刻钟,空荡荡的滩前,司马化达方才小心上前,艰难询问: “儿子冒昧,父亲是不想做出头的,所以引诱于叔文出头吗?还有,这一仗,父亲到底是想打赢还是想打输?至于立那种毒誓吗?父亲的谋略我没太懂……” 很显然,经历了那一晚,以及随后的种种事端后,司马化达已经渐渐意识到他父亲一些行为的深层意思,继而有了自己的领悟——自己父亲是要报复圣人! 然而,儿子发问,司马长缨却只抱着头盔立在滩前一声不吭,仿佛依依西望,然后任由灰白色的头发依旧在风中凌乱。 “父亲在看什么?”
司马化达莫名有些紧张。 “在看人心。”
司马长缨面无表情。 “父亲会望气?!”
司马化达一时愕然。“是望西面父亲军营里的气,还是百余里外的御驾。”
而这,终于引得司马长缨低下头来,叹了口气:“我死了以后,你一定不要连累阿正!”
司马化达这才醒悟,自己又犯蠢了。 “人心哪里是这么好望的?”
司马长缨抱着头盔向西缓缓走了几步。“天下事,要看修为、看出身、看智略、看性情、看才能、看运气……但最大的事情却要看人心,因为事情归根结底都是人做得,堂堂大宗师,也受制于君臣之道;阿正那种天赋,也摊上你这个爹,以至于常常忧心忡忡……” 司马化达欲言又止。 “你知道你刚刚问的那些事情很蠢吗?”
司马长缨再度扭头来问。 “知道,望气这种事情……”司马化达赶紧应声。 “不是,是前几个问题。”
司马长缨幽幽以对。“我的那些话都是真心话,这个局面也是于叔文自己推动的……我是真心哀伤那些白骨,真心感慨朝廷前后四次东征对东齐故地民力的浪费,也是真心觉得圣人此番征伐是错的,先帝的严苛也是错的……” 司马化达有些慌乱。 “但是,这不代表我没有用谋略。”
司马长缨在风中平静解释道。“一个好的谋略,从来都不是计算这个,计算那个,而是顺着大势做些顺水推舟之事,并在关键的地方稍微紧一紧、松一松……圣人为了自己的面子破罐子破摔,违逆天下人心,是我推动的吗?我只是事后表示赞同罢了。如今强行出兵的事情是我推动的吗?也是是于叔文憋了气,立功心切,反而我是被他推着走的,只是让军中更紧一些罢了……不过,想要这般好谋略,也是需要努力的,最重要的就是把自己放在最关键的位置上,这样才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去做松紧。”
司马化达连连颔首。 而下一刻,他的亲爹就说了一句让他如闻霹雳的话:“此战便是侥幸逃脱,我也活不长了,我的野心,我的怨望也要随之消散……接下来的事情,只能你去做了……你记住,如果圣人回东都跟曹皇叔撕扯,你一定要掌握伏龙卫与伏龙印;如果他不敢回去,没脸回去,那不管是去邺城还是江都,你一定要掌握随行的金吾卫……你年轻时就做过圣人的贴身侍卫,晓得怎么哄他开心。”
司马化达张口欲言,却忽然一阵腥风吹来,迷了眼睛,以至于泪水沁出。 “回去吧,明日出兵!”
司马长缨忽然敛容,戴上头盔,大踏步的向西面隐隐可见的本部军营走去。“门户私计已行,接下来便是一命偿之了。”
司马化达只能怔怔而立。 当日下午,除去已经渡滩的右候卫将军赵光和最北面的左威卫大将军薛常雄外,其余六军一起下令,全军携带六十日的粮食,明日分批强渡落龙滩。 有擅自遗弃粮食的,杀无赦。 当晚便有逃人试图逃散,却被早有准备的亲军抓住,就地格杀示众。 各军战战兢兢,强打精神,于翌日分批分时分地越过落龙滩,正式进入东夷境内,也就是当晚各路开始出现了一种新的现象: 须知道,六十日的粮食实在是有些太重了,而且还有甲胄、帐篷、火石等物,加在一起人均两石出头,再加上浅滩行军,即便是有部分辎重车和部分随军民夫,也使得上上下下叫苦不堪。 但偏偏军令严苛,又是无人区,想逃也难。 于是,当晚过滩宿营时,不知道谁想的主意带的头,居然有人故意抛洒粮食,甚至有人为了省力气将自己粮食的一半埋入粪坑。 各军主将不是傻子,他们很快就立即注意到了这种情况,但此时,他们也已经差不多抵达了落龙滩无人区的尽头,为首的于大将军和赵将军甚至已经成功劫掠了部分东夷村寨,并且注意到了东夷人对大魏这次东征的绝望感。 而就在这些各怀鬼胎的将军们紧急相互联络,提醒军粮以超出想象的速度流失时,一个重磅的消息忽然传来,使得原本还想挣扎一下的前线诸将立即陷入到了沉默中。 东夷大都督郦子期按照圣人的旨意,孤身白衣来降,直接入了于叔文的兵营。 于叔文即刻派出了一位凝丹高手,轻飞驭骑,往后方来报。 这个时候,陡然停下的圣人依然在距离落龙滩百余里的地方,而且得到消息后,连这位圣人都不晓得如何处置和应对。 PS: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