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愿让她一同冒险,却拗不过她,只得嘱咐她跟在我身后。我们随即走出房间,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夜晚的走廊看上去极其诡异,墙边的天使雕像默然而立,却仿佛蠢蠢欲动,惨白的面容在漆黑的夜色中仿佛暗藏玄机,视线似乎一直在跟随着我们的脚步。我们鼓足勇气来到楼梯口,向下的楼梯就像危机四伏的深渊,我们拾阶而下,来到寂静幽暗的一楼门厅。那间锁着门的办公室就在门厅的另一边,我们没有携带任何照明工具,凭借高窗透进来的一点夜光,我们摸索着穿过空旷的门厅。那间办公室就隐藏在一间隐秘的角落里,我嘱咐纳斯塔加别出声,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她人呢?刚才明明还一直跟在我后面!我顿时就慌了,担心她又被幻象蛊惑身处险境。不及多想,我赶紧转身回去找她,刚迈出步子却忽然被一种声音吸引。像是风声,在不远处呼啸,吹动着门吱呀作响。我立马想到了特雷韦恩先生,难道他已经进入了那间办公室,而且没关好门?这样吱呀作响的门声很容易引起别人注意,万一暴露了……我左右为难,一边担心纳斯塔加,一边又生怕特雷韦恩先生会招惹什么麻烦。快速权衡以后我打算先去找特雷韦恩先生,把他揪出来然后一块去找纳斯塔加。于是我径直朝那扇门走过去,一边还纳闷外面的风声怎么这么响,刚才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几乎没感觉有风,而且如果我们记错的话,那间办公室应该没开窗户。但时间紧迫,我也顾不上多想,径直走到那扇门前一把将门推开。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我当即愣在原地,因为我发现眼前根本就不是办公室,甚至并非室内,而是……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空旷的街道,夜色朦胧,天空纷纷扬扬地下着雪,寒风阵阵,我甚至切身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可是怎么会?我们在修道院的时候明明是初夏!我意识到自己产生了幻觉,可就像纳斯塔加说的一样,那幻觉太真实了,我甚至能触摸从天空飘落的雪花,感受它们吹打在我的脸上。好冷!我下意识地呼出一口气,看着它在眼前凝结成霜。这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仿佛唤起了我记忆深处最隐秘的伤感,我站在雪中遥望着、踟蹰着,我在等待什么?不经意间,我忽然发现一个人影在不远处徐徐走来,在散落的雪幕中仿佛一个不真实的幻影。但我的心却被牵动了。我能感觉到内心的悸动,伴随着殷切的期盼与的无尽感动。“妈妈……”我听到自己轻声呼喊,话音未落眼中已噙满泪水。那个雪中的身影在我的泪光中越走越近,我依稀看到她的手中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朦胧中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路德维克,路德维克……”那呼唤声愈发真实,我却发现那声音不是从母亲的方向传来的。“路德维克!”
我转过头去,发现纳斯塔加站在我身后几米开外的地方,周围的一切瞬间变换,我发现自己仍置身于修道院的门厅,纳斯塔加伸出一只手指向我的前方,似乎急切地让我回头去看。我转过头来发现自己一只脚即将迈出大门,台阶上爬动着蛇群般的藤蔓,庭院里那棵硕大的洋槐正伸展着茂密的黑色枝杈,仿佛一只多手的怪物正在搜寻猎物!我赶紧后退几步,同时快速辨别方向,之前的那间办公室房门紧闭,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带着纳斯塔加一个侧身将门撞开。没想到门只是虚掩着,根本没锁,我用力过猛一头冲进房间里,特雷韦恩先生正捧着相机打算拍照,被突然闯进来的我们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我们,整个人像照片一样定格在那里。“你们在干嘛?”
他没好气地低吼,“是来开派对吗?我正在进行秘密调查,你们是想害我吗!”
我赶紧示意他别出声,“您这么做太危险,赶紧跟我们回去,明天再说!”
特雷韦恩先生显然不会听我的,他说自己好不容易把照相机扛下来,一定要拍下些东西作为证据。纳斯塔加见我们争执不下,赶紧转身将房门关严。特雷韦恩先生不再搭理我们,继续忙手头的事。我发现他正在拍一些记录文件,将它们设法立在桌子上,然后用相机逐一拍摄。纳斯塔加似乎也对房间里的事物产生了兴趣,顾自打量着柜子里的书籍和档案。我指着那幅之前被隐藏的画像问他拍下没有。他说当然,第一个拍的就是她。我们的对话引起了纳斯塔加的注意,她离开书柜朝那幅画像走去。特雷韦恩先生让我别愣着,过去帮他扶一把。我有些不耐烦地走过去,嘱咐他挑着重要的东西拍,底片数量有限。他烦躁地说知道了,一边叫我不要动,他负责稳住相机保证足够的曝光时间。我们折腾了好一会儿累得腰酸背痛,无意间转头发现纳斯塔加正盯着那幅画像看。她神情凝重,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事。“怎么了?”
我小声问她,“你认识画像里的人?”
她摇摇头,随即看向其他地方。特雷韦恩先生正在翻一本关于修道院历史的册子,册子是用手写的,记录了这里长达几百年的历史。我和纳斯塔加也好奇地凑过去,里面的文字从15世纪开始,记录了条顿骑士团的没落。1440年2月21日,一些普鲁士城市由贵族与教士领导成立了“普鲁士联盟”,53位贵族和包括但泽、托伦、库尔姆在内的19个城市在马林堡建立了旨在反抗骑士团专横统治的普鲁士联盟。1453年2月,普鲁士联盟与波兰结成同盟,由此引发了与条顿骑士团国连续13年的战争,直到1466年签订第二次托伦和约方才结束(十三年战争)。战争期间,波兰的Ostoja家族成为第一任格但斯克和波美拉尼亚总督。Ostoja家族在15世纪初就开始对付条顿骑士团,不断招募新的雇佣军为波兰战斗。后来该家族成员利用招募雇佣军的资金支付给为条顿骑士团守卫马林堡的雇佣军,使其撤离,波兰于1457年得以兵不血刃地占领马林堡。后来,在1466年,Ostoja家族亲自盖印封存《第二次托伦和约》的文件,并将其存放在但泽城郊的家族城堡,并将其改造为修道院以保存重要文件。条约规定,条顿骑士团放弃但泽、海乌姆诺(库尔姆)、埃尔宾、马林堡、阿伦斯坦等城市。同时,波兰获得西普鲁士,东普鲁士改称普鲁士公国,是条顿骑士团的领地,但臣属于波兰王国。由条顿骑士团演变而成的普鲁士王室开始逐渐取得一些特权,例如发行独立的货币、独立的公议会、独立的军队和独立的德语习惯法。普鲁士拒绝在其境内任命主教和派出代表参加波兰公议会。这种矛盾最终导致了“教士战争”(1467-1479)。最终,普鲁士虽然并入了波兰-立陶宛联盟,但仍保留了自身的相对独立,直至18世纪后期的第一次划分波兰。1511年,来自霍亨佐伦家族的年仅21岁的阿尔布雷希特(Albrecht)被选为条顿骑士团第37任大团长,他也是作为一个军事修会的条顿骑士团最后一任大团长。1520年,由于阿尔布雷希特拒绝臣服于波兰,骑士团国与波兰之间爆发战争,骑士团国被击败。为了打击普鲁士境内反抗波兰的宗教势力,Ostoja家族在城堡内修建地牢,用来关押那些拒绝臣服的宗教人士。他们还从立陶宛找来传教士对那些囚犯施加压迫,指使他们放弃之前的信仰,信封斯拉夫人的多神教。他们在城堡内部修建地下教堂,用宗教典籍不断感化那些普鲁士人。并承诺只要诚心皈依就会还给他们自由。记录中没有明确写清是哪一年,有个传教士自称得到了神的指示,六翼天使亲自向他展示了神迹——已死之人死而复生,垂死者重获新生、久病者大病痊愈。从此在传教士的带领下,城堡里的人开始膜拜那位神圣的天使,为之雕刻塑像、描绘壁画,每天虔诚地供奉,渴望能得到永生。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愿望达成了,这座封闭的城堡从此成为神秘的隐遁之地,一些人隐居于此、与世隔绝,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真的长生不老,也无从知晓他们的永生秘诀。直到1793年,普鲁士王国吞并了大波兰地区和马佐夫舍的一部分,其中就包括但泽、托伦两城。城堡从此归普鲁士管辖,天主教会接管了这一地区,整顿了宗教,驱逐了波兰和立陶宛的传教士,解救了被困其中的囚犯。那些囚犯却不愿离开,并坚信大天使会“保佑”他们。他们进行了激烈的反抗,放火烧了整座城堡,并随着城堡里的一切付之一炬。烈火烧了三天三夜,大火熄灭后,教会的人清理了城堡内外,并做了全面的修葺,将其改造成一座疗养院,接纳一部分患病的人来此地疗养。笔记写到这就结束了,我们却看得疑窦丛生。首先,这笔记是用波美拉尼亚语字的,我们却能看个大概;其次,多神教自中世纪就已经被基督教以及天主教取代,16世纪初为何还会在此地兴风作浪?“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特雷韦恩先生说,“之前他们信仰的那个‘大天使’,应该就是‘萨麦尔’。那些传教士以这座城堡为掩护,在这里创建邪教、供奉神魔,宣扬永生之道!”
“怪不得这地方给人感觉邪念丛生。”
我说。回过神来,我发现纳斯塔加似乎一只沉默不语。我问她怎么了,她沉思片刻,反问我,之前见过的那本记录个人档案的册子在哪里。我跟她说在墙边存放书本的柜子里,并离开书桌带她去找,很快便找到那些被伪装成图书的档案盒,我将那些用方言写的记录打开让她看,这些档案像是按名字首字母排列的,她快速翻动着,似乎在找什么。只见她很快翻到后面的几页,写的都是首字母为“W”的名字,第一个是“瓦勒斯卡(Walewska)”,应该是位女性。接下来是个姓温伯格(Weinberg)的人,看上去很像犹太姓氏。档案里说这个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夫人,因为精神疾病被送来这里疗养。其中记录了一个德语单词——Wahnvorstellung,妄想症!大概意思是这名患者在日常生活中脑子里充斥着恐惧、不安与愧疚,惶惶不可终日,甚至会产生幻觉。再下一页记录的是个姓温彻尔(Winchell)的人,据说这位患者是被自己家人送进来的,原因是“老年痴呆”“不能自理”。我们还看到了这名患者的名字——特曼妮。特曼妮·温彻尔,我之前就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却总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我问纳斯塔加发现了什么,是否认识这里面的某个人。她指着“温彻尔”这个姓氏说:“我们见过这个人,她现在还住在这里。就是那个一只坐在轮椅里、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她说的这个人我有些印象,之前还觉得此人大概也就65岁左右不到70岁,却彻底不能自理,每天只能坐在轮椅上被人推来推去,就连坐在餐桌旁也是双目无神,吃饭都需要人一口一口地喂,既然这里面说她“老年痴呆”“不能自理”,那就基本对上号了。“对了,”我问她,“你刚才一直在看那幅画像,难道你也认识画像里的那个人?”
纳斯塔加并未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但我发现她的目光仿佛一只落在记录册的一个名字上就在我试图找出她在看那个名字的时候,忽听耳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就像笔尖再纸张上划动,此时却放大了若干倍,听上去极其刺耳!我们都忍着不适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惊讶地发现原本被放在书桌上的那本古书不知什么时候自行掀开,书中的柜子符号发出炭火一样的光泽,仿佛那些符号是刚刚被烙印上去的。符号下面还有一段同样冒着火光的文字——献给忠实的不死之神的信仰者,对黑暗的信仰,对力量的渴望,对邪恶的忠诚,对统治的向往……他们流着高贵的血,将死亡为媒得以永生。不死亡灵永垂不朽!我们正看得大惊失色,周围又传来那种瘆人的窃窃私语声,就像无数的幽灵在房间内、在墙壁里不停念经,那声音穿过墙壁传进你的耳朵、钻进你的身体、折磨你的灵魂,似乎要将你在痛苦中置于死地!我们都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却根本无济于事。特雷韦恩先生捧起照相机还想拍什么,被我扯着衣服一路拖拽着离开房间。房间的外面同样异象丛生,之前攀附在大门台阶上的藤蔓,此时已爬行至大厅内部,而且仍在不断蔓延!我们径直朝楼梯口跑去,楼梯井的天使雕像却似乎正在苏醒,头部跟随着我们的方向转动,同时抬起手臂,身后的羽翼也缓慢张开,仿佛随时会一跃而起追赶我们。我们不敢停下脚步,沿着台阶不停向上跑,因为那些蛇群般的藤蔓已经追到了楼梯口,开始攀爬着涌上台阶!我接过特雷韦恩先生手里的照相机,让他赶紧往上跑,他却忽然在二楼的地方停住了,看着二楼的走廊呆若木鸡。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再次看到那种头上长角的羊脸怪物,在走廊深处徘徊踱步,像是夜里的看守在巡逻。我示意他千万别出声,继续往上走,特雷韦恩先生心领神会地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继续往前走,可再次踏上楼梯的时候,或许是因为紧张没看清路,他突然脚下绊住猛地跌在台阶上,弄出的动静足以引起注意!果不其然,我看到二楼走廊远处的那个高大身影当即转过头来,抬腿就朝我们这边追赶!我用最快的速度扶起特雷韦恩先生,推着他赶紧往上跑。纳斯塔加扯下手腕上的手链,将断了线的珠子用力掷向走廊地板,也顾不上效果如何,转身和我们一起快速跑向三楼。三楼没有羊头怪的身影,却同样潜藏着危险——墙边站成一排的天使雕像此时已全部“复活,”正晃动着沉重的身体脱离墙壁。我们眼看走投无路,特雷韦恩先生突然举起手中的拐杖就朝最前面的石像砸去,我还在为他突如其来的英勇惊讶不已,谁知下一刻他的拐杖就被对方牢牢抓住,同时被抓住的还有他的肩膀和手臂,几个如同掠食者的石头雕像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将他擒住,我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特雷韦恩先生当即就被抬到走廊的窗口扔了下去!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本能地想要冲上去救他,他的身体却快速坠下,瞬间消失在窗外漆黑的夜色之中!不知是震惊还是突如其来的悲伤,我的身体顿时失去自主能力。当我发现自己离事发地愈来愈远的时候,才意识到纳斯塔加正拼命拽着我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当我回过神来,发现我们已经来到一个隐秘的地方,这个地方我们只来过一次,当时我们想尽办法进入塔楼的时候,曾试图在各个楼层寻找能通往里面的入口,顶楼与塔楼相连的地方被墙壁封堵,我还在墙上见过一种奇怪的轮圈图案,此时那图案再次呈现在眼前,我们却不敢靠近。不远处搜寻者追赶的声音愈来愈近,我们蜷缩在角落里,已无计可施。纳斯塔加依偎在我身后,似乎对即将到来的结局放弃挣扎。我一只手抱着特雷韦恩先生的照相机,另一个手打算将她揽在身边,此时却听她在我身后小声说了句什么。我起初没听清,片刻后才发现她说的是:“我认识那个人,她,她……它动了……”“什么?”
我问了句,只见他从我身后伸出一只手,指着不远处呈现轮圈图案的墙壁,那图案竟然在自行转动,而且每一层旋转的方向都不同,看得人眼花缭乱。“曼陀罗花轮,”纳斯塔加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是用来囚禁……”话还未说完,只见那不断旋转的轮圈图案逐渐转化成一条通道,轮圈的内部开始虚化、透明,像个洞口一样可以看到里面的情景。里面漆黑一片,却依稀可看到一个房间的内景,昏暗得灯光、古老的家具……房间狭小幽闭,却似乎在吸引着我们走进去。“不,别去。”
纳斯塔加拽住我的衣袖摇头,但那些搜寻者追逐的声音则已经近在眼前。我打算不管怎样先带着她进去避一避,却在即将迈入洞口的时候发生了可怕的一幕。洞口内侧突然闪现出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似是被我们惊扰,猛地冒出来冲我们不断嘶叫。我想要止步却为时已晚,不远处的墙角已经出现一个高大诡异的身影——羊头怪!它像玩弄猎物的野兽一样,欣赏着我们的恐惧。此时我一只脚已踏入洞口,突然感觉手臂被里面的什么东西死死抓住,那东西力气极大,我想要挣脱手臂,又被它抓住相机。我拼命争夺相机,一边随时准备迎战那只高大的羊头怪,它已将瘦长的前肢伸向我后面的纳斯塔加。我正打算转身保护她,洞口里面的东西却突然使出一股怪力,将我连同相机一起猛地推开。我猝不及防瞬间被推倒在地,后脑重重摔在坚硬的地板上,顿觉眼前一片漆黑。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看到那只怪物继续将手臂伸向那个无助的女孩,情急之下纳斯塔加喊了一声:“瓦勒斯卡!”
与此同时,面前的洞口即将关闭……再次醒来时不知已经过了多久,只觉得夜色将尽,眼前已经出现幽微的亮光。视线由朦胧逐渐清晰,我发现自己仍置身于顶楼的那个隐秘角落,不远处就是印有轮圈图案的那面墙壁,但墙壁上的洞口已经无迹可寻。我移动视线,发现周围的鬼怪异象也消失不见。我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收回视线,却看到了有记忆以来最美的一幕。纳斯塔加坐在身边面对着我,微薄的晨曦洒在她的脸上,宛若温润的白玉映着月光。她的眼睛如同深海中的幽蓝宝石般清澈明亮,纤长的睫毛若羽片般精致动人。“你没事吧?”
她轻声问我。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相机,忽然想起特雷韦恩先生,顿时翻身坐起,想跑到走廊窗口看看他怎么样了。不料刚站起来就顿感头晕目眩、浑身无力,走路都不成直线。“特雷韦恩先生没事,”纳斯塔加说,“我昨晚就看了,他只是摔晕了过去,赫尔穆特神父已经把他扶回房间了。”
“赫尔穆特,”我捂着额头说,“那个神出鬼没的神父?你放心特雷韦恩先生在他手里?”
纳斯塔加没说什么,只是扶正险些从我手中滑落的相机,“特雷韦恩先生昨晚拍了很多重要的东西,我们快去处理照片吧。”
我晃晃悠悠地回到客房,发现特雷韦恩先生不在里面。难道他被那个神经兮兮的神父带回了自己房间,虽然仍有些担心,可我实在不愿去敲那个古怪神父的房门,就只好先放一边。我将昨晚拍摄的照片从暗盒里取出,放入木制的水银熏蒸显影器内,用特制的坩埚加热,利用汞蒸汽“显影”,再放入食盐溶液中用酒精灯加热,通过氯化钠的作用“定影”。在此期间纳斯塔加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伸手帮忙,我心理却有好多话想问她,比如昨晚我们都看到的“幻象”究竟是真是假?墙壁后面那个隐蔽房间里似人似鬼的东西究竟是谁?我晕过去后她究竟如何脱离险境?还有,我失去意识前听到她喊出的那个名字究竟何意?我想问的太多,却早已看出了她的刻意沉默。她仿佛知道一些这修道院里的人和事,却始终闭口不谈,究竟是为了保护我们,还是……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房门外的修女说可以下楼用早餐了。我和纳斯塔加对看了一下,都兴趣索然。但我们确实已经饿得浑身无力,前几天吃的饭仿佛在胃里化成空气,大清早就开始感觉头晕眼花。“去吧,”我说,“说不定特雷韦恩先生也会下去。”
我们随即走出房间,迈着绵软的步子走下楼梯。世俗餐厅里已经有些人落座了,修女为食客们端上来的照旧是面包和粥,还有一点简单烹饪的卷心菜和手指大小的熏鱼。我刚想打起精神吃一点,不料赫尔穆特神父不合时宜地走过来,二话不说就坐到我们旁边。他依旧面无表情,像个雕像一样坐得笔直,也未动那些餐饭,而是拿出一只水壶,往杯子里倒了些水,自顾自地喝着。我立马想到了他昨天给那些患者“治疗”时用的那种“神水”,心想怎么还自己喝上了?他似乎猜到了我心中所想,瞥了我一眼,二话不说拿起我的被子就倒了一杯。我差点张口就骂,心说你还来劲了,这种骗人的东西我绝不会喝!纳斯塔加看了看我,然后做出一个令我费解的动作——她将自己的杯子推到神父跟前,那位神父看了看,随即将壶里的水倒入杯中。我冲纳斯塔加摇了摇头,她却满不在乎,拿过水杯毫不犹豫地就喝了下去。“是井水,”她说,“很凉,很清甜,不会有事。”
我将信将疑地看了看自己的水杯,端起来送到嘴边一饮而尽。果然是井水,清甜可口,喝下去清爽的凉意沁入肠胃,很解渴也很舒服。怪不得那些接受神父“治疗”的人喝下这种水后都感觉神清气爽,这家伙确实有一套。“这水虽然没有疗效,”纳斯塔加说,“但喝下去清凉解渴,至少没有什么坏处。”
我转头看了看神父,忽然觉得他也没那么坏,至少帮过我们,还救了特雷韦恩先生。可他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当即打消了我尝试沟通的念头,打算吃点什么化解尴尬,转头却发现餐桌上只剩残羹剩饭,周围的其他人竟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有的在刮盘底,有的则已经起身离开。这时有个修女走过来,问我们是否还需要一点面包和粥。我们本来就没什么食物,随即摇摇头说不用了。就在我和纳斯塔加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特雷韦恩先生突然出现在餐桌前。他看上去精神不错,让修女再多弄点面包和粥。“早上好啊,真是美好的一天!”
特雷韦恩先生笑着落座,“尤其是一大早从花丛中醒来,发现自己身边花团锦簇、芳香四溢。”
说着他不知从哪拿出一只淡紫色的喇叭状花朵,悠闲地捏在指尖把玩,还用鼻子嗅了嗅,“很香,很美,同时也很危险!因为这是曼陀罗花,一种带有毒性的花,它最大的特点就是能让人产生幻觉,对吧,赫尔穆特神父?”
他突然跟我身边的神父对话,似乎忘了对方是个听障人士。等等,他刚才说自己一大早从花丛中醒来,纳斯塔加不是说昨晚她就被神父送回房间了吗?似乎是见特雷韦恩先生有些兴奋过头,梅尔塔修女此时一脸凝重地走过来,嘱咐他用餐时间请别说话,并为他盛了一碗粥端到面前。“谢谢你,梅尔塔修女,”特雷韦恩先生说,“实际上我的确很想饱餐一顿,尤其是这熏鱼这么诱人……”说着他用的是手指捏起一条干巴巴的小鱼,随即又扔回盘子里,“可我总觉得您这儿的事物有问题,我们都吃了三天了,感觉跟喝西北风没区别,我的肚子里从未像现在这么干净过,空空如也,前胸贴后背!所以您给我们吃的都是凭空变出来的食物吧,有人在用法术骗我门吗?”
梅尔塔修女被他说得脸色煞白,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特雷韦恩先生却说越说越来劲。“抱歉我不该针对你,梅尔塔修女,”他接着说,“因为你也很可能是受害者,何况你就住在这里,这座有年头的修道院里。我一直在想这里为何怪事频出,后来我想到一点,那就是这座建筑。那个时代的建筑用的材料大都是花岗岩,可花岗岩本身就有问题!举两个我们邻居的例子,建于16世纪原属于英王亨利八世的汉普顿宫,据说这座皇家宫院经常“闹鬼”。即使站在没有窗户的墙边,也常感到有阵阵阴风吹来,让人头晕昏厥。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地宣称看见了“鬼魂”在里面游荡,并相信这个鬼魂不是别人,就是被亨利八世处死的第五任妻子凯瑟琳·霍华德。与之类似的还有爱丁堡南桥穹顶和伦敦附近一座被称为‘查尔登之屋’的17世纪的庄园,很早就有怪声、灯光与幽灵出没的传说。别以为这些都是我信口开河,我可是有科学依据的!这么跟您说吧,人脑就是电化学器官,生物电信号在脑细胞间传递信息,强大的电磁场会影响到那些信号,并产生奇异的视觉、触觉与听觉。作用于人脑的电磁场还可以导致不同的情绪,如恐惧、紧张等,就是这种情绪使人产生看见鬼魂的异常现象。你有没有发现,但凡古老的建筑物闹鬼都跟花岗岩有关。花岗岩建筑物有天然的放射性,常会产生较强的电磁场。人类大脑一旦受到这类磁场的影像,生物电信号就会紊乱,记忆里或者想象中一些可怕的场景就会浮现出来,从而产生幻觉。当然,这里的致幻原因可并非只有花岗岩这一个,您这儿可种了不少这种漂亮的曼陀罗花,比我见过的蔷薇花还要多!这种花的毒性可不容小觑,它会影响到人们的神经系统,抑制或麻痹副交感神经。如果误食了的话,轻则意识模糊、幻视幻听;严重者昏迷不醒,甚至麻痹休克。难说您这里是否在为病人‘治疗’的时候用过这种花,或者放进平时吃的食物里……”“看在上帝的份上,您快别说了先生!”
梅尔塔修女忍无可忍地打断他,说话声音明显有些颤抖,“我们都是上帝的奴仆,怎会做出这种事?”
“那我每天晚上在这里看到的都是真的喽?”
特雷韦恩先生反唇相讥,“我可亲眼看到像您这样的修女到了夜里会变成长着两角的羊头怪物,院子里的大树上挂满了鬼魂,数不清的孤魂野鬼从地板下冒出来鬼哭神嚎……”“住嘴!”
梅尔塔修女低吼到,一边叫人将坐在桌边的其他人带走,“我们没有请你来,你和你的助手在修道院里鬼鬼祟祟、到处乱逛,本就坏了我们的规矩!我们这里是纪律严明的清修之地,是上帝庇护的地方,容不得你在此妖言惑众!”
“所以我们看到的都是幻觉喽?”
特雷韦恩先生得意地说,他想要的就是这种结果,答案揭晓,被揭穿的人越是气急败坏,就越能证明他自己所言非虚。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别担心,梅尔塔修女,我们会走的,而且相信我们这次不虚此行。”
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向修女点头示意,随即从容地转身离开。我和纳斯塔加跟上去,问特雷韦恩先生没事吧,毕竟昨晚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没事,我摔在了花藤上,只是昏睡过去了。”
“既然我们看到的都是幻觉,”纳斯塔加说,“那昨晚把你推下去的是谁?”
这个问题似乎把特雷韦恩先生问住了,他停下脚步站在台阶上,转过身来看了看我们。“当然是住在这里不怀好意的人,”他说,“但是在我们的幻象里,就变成了羊头怪物。”
“那我们看到的其他异象也都是幻觉?”
我问。“不然呢?”
特雷韦恩先生说,“如果有人想让你发疯,她总有办法让你意志消沉、精神崩溃。你还记得地牢那本日记里记录的那些‘治疗’手段吗?身体折磨加上药物对神经系统的破坏,精神摧残与心理暗示。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胆小无知而又疑神疑鬼的人,路德维克。”
他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毋庸置疑,似乎从未见他如此自信、如此兴奋过,仿佛取得了某种意义非凡的胜利。“还愣着干嘛?快回房间里收拾东西,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城区第一件事就是拿着照片去警局举报她们,然后找家餐馆大吃一顿,真是饿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