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谢渠好不容易脱身，出了寺下山去，果真见林家的仆人把张谢氏和她女儿安置在一处马车里，并没有真正送官。
张谢氏见了谢渠，活像看见了救命稻草，又等那些仆人送归了她二人，才反应过来，原来说的报官，并不是真去叫她挨板子，只不过是吓唬她一回。
张谢氏立马就换了样子，连声咒骂：“呸！我还当是什么大人物，原来是个纸叠的老虎！什么玩意儿，我侄子可是探花郎！还敢动我不成？”
谢渠听了不免皱眉，又制止道：“姑姑只当是别人不敢动你不成？京城里三步就是位贵人，便是我也得罪不起，这一回人家慈悲，肯放了你，下一回可说不定了，只怕我也保不住！”
张谢氏是个人精，听谢渠并没有真生气的样子，便换了讨好的笑意，只夸他：“谁叫我大侄子有出息呢……改明儿做了大官，谁敢得罪我？”
又笑着拉着自家闺女的手，想着要把她推过来，只道：“不过说起来，听口气今儿那位竟不是个小姐，是个丫头，身上穿的带的都是好玩意，可怜我们金姐儿……大侄子呀，你瞧瞧，金姐儿头上是不是还少了两幅金头面？我看天色还早，不如你领着她去金铺里打两只金的银的来，也不能叫你面上无光不是？”
张谢氏惯会唱作，不是哭闹便是扯着闺女儿的事要金要银，谢渠哼了一声，冷下脸来，不肯再出声。
不过好在，表妹张金娘却不是张谢氏那等脾性，她除了可怜巴巴的唤着他两句，便是一声不吭的。
谢渠心里头突突的。
他心里头从没想过，事情竟会闹到这一地步。他原也是个重情义的人，又因着父母早逝，颇为珍惜为数不多的情谊。
可姑姑的出现，实在叫他失望。
原来这世上的人并不是都会同父母一般，即便是血脉亲情，也只会扒着他欺他辱他。
耳边似乎一直萦绕着张谢氏的嗓门声，还有今日里他当庭广众之下众人对他的指指点点声。
谢渠苦笑一回。
京城米贵，居大不易。
素不相识的人还能替他解围，自己的亲姑姑却只能给他添堵。
他才说的那些话，并不是他唬张谢氏，今日里寒鸢临走前也这般说了——
若他再纵容着，下一回便不只是看他笑话了。
他无心再听这二人聒噪，回了家，便把自己关在屋里头，谁也不肯再见。
……
等第二日，谢渠自去府衙点卯。
贾璔因着家里长辈的关系，虽领了庶吉士的俸禄，却也在六部和翰林打转办事，只求多写经验，今日他也正当值，等忙完闲下来，却正巧遇见了谢渠，见他神色萎顿，便问了一句。
谢渠摇摇头，并没有说为甚，只道：“贾兄，小弟有一事相求……”
“你我兄弟之间还能有什么难开口？说就是了——是不是银钱上不趁手？”贾璔怕他为难，压低声音主动提起：“你嫂子才给了我二百两的散碎银钱，回头我分你一半。”
谢渠摇摇头，只道：“前日才发了俸禄，且你知道的，我去南山寺里替空观大师抄经写签文，也有一份报酬在，并不短了我。”
“小弟只是想着，兄长常有无闲余的人手？借小弟几日，我想叫他跑一趟。”谢渠开口。
贾璔是大家子弟，从小身边小厮随从是不缺的，后来成了婚，能支使的长随管事也更多，且他和谢渠同窗数年也不曾见过他这般求人的时候，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便爽快是答应下来。
谢渠要了人，才把原委说了一遍。
原来，他昨夜想了一夜，只想着如何才能解决了家中那点麻烦事。
他有信物在张谢氏手上，便是把柄。
张谢氏可不是一般人，女儿是再嫁之身名声不好这等事从不放在心上，便是被人当街唾弃也不管事，只说有父母之命在。
可真要叫她娶表妹，他也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虽孝顺，却也不是愚孝。孤身闯荡多年，不曾忘却本心，却不代表谢渠是个任人宰割的人物。
故此，他只想了法子，要派人去冀州寻了表妹的主家——
表妹与人为妾，不曾被发卖或是休弃，便自然该有一份妾室文书在。
只要有这份文书在，表妹一家毁约在前，出逃在后，乃是罪上加罪，根本无从翻身。
……
贾璔听了来龙去脉，直把膝盖都拍红了交好，一连声道：“早该这么做了！原先前替你查清事情的时候，陆峰便嚷嚷着要替你处置了，只是怕你伤心，不好插手你家事才作罢。”
“如今你想通了，哥哥们自然都支持你。要人要钱你尽管说便是。哪家官司都不好说是你的罪过！”
“你这样大好的前途，实在不该为这么一家子绊住了脚。”
贾璔也的确仗义，只说了半日。
谢渠便在一旁点头，他心里沉重，不过因着贾璔几人的关心，倒也只觉松快些。
“……我原本以为姑姑好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亲戚，谢家无人，总要包容些。如今想来，原是我的错。”
谢渠低声道。
贾璔开解道：“我知你孝义，只你也要为自己考虑些。若是伯父伯母泉下有知，知道姑姑这般欺辱你，也必定懊悔替你定下这门亲事。”
谢渠沉默的点点头，他本意是不想用下作手段来对付亲人的，可人善被人欺，他自然不能做那个冤大头。
如今已经决意早日处理了姑姑一家，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半晌，他忽的又想起什么，便只问贾璔：“贾兄，说来这事还需得谢过令妹。昨日在南山寺，想来定然是嫂子和令妹出面替我解的围。改日是该登门道谢。”
贾璔想起昨日母亲的确带着妻子和小妹出门去烧香，才点头笑道：“我说昨儿你嫂嫂硬是塞了二百两散碎银子给我，又说叫我和同僚们吃酒花销大，多主动帮忙些。我想着最近也实在没什么花销……原来是在此处提点我，罢了，横竖你不喜回家，今日请你吃酒如何？”
谢渠笑道：“嫂夫人委实是贤内助，于内于外都替你操心着，便是这一点小事也叫她记挂，贾兄好福气。”
“你也会有的。”贾璔听他称赞许氏是贤内助，便很是受用，只拍拍他肩膀笑道：“等你退了亲事，了结了这桩心头事，回头来我家……说实在的，家中小妹十分优异，谢兄考虑一回不？”
他倒是和谢渠十分要好，恨不得立刻叫他做了妹婿，只吓得谢渠十分惶恐，推脱道：“恐辱没姐儿的名声。”
谢渠一向守礼，见他这般模样，贾璔只哈哈一笑而过。
谢渠又想起昨日寒鸢说的话，又不解问道：“不过……不曾听说令妹何时有了封号？”
贾璔还愣了愣，旋即释然，只笑道：“我还在此处自作多情，原来说的不是小妹。哪一位可真真是千金，内阁学士林海林大人知晓罢？那是他家独女，因着林大人有功，圣上欢喜，特意赐下乡君的封号来，也是宠眷。”
“只是林大人和父亲乃是至交，我们二家又是亲戚又是邻里，惯常都是十分熟悉的，林乡君和我家妹子更是十余年的好友，便也遂了她，总唤了我叫大哥。”
“原来如此。”谢渠点点头：“林海大人……是壬寅年的探花罢？听说他文采上佳，博闻强记，又十分能干，原也是我辈崇敬之人。”
贾璔笑道：“那可不是？我自幼受他教导几回，却是受益匪浅。改日若是有机会，同你登门拜访一二。林大人素来欢喜晚辈，想来你们都是探花郎，也定然会叫他欢喜。”
谢渠连声道谢。他虽然出身寒门，一路走来师长同窗都帮扶无数，贾璔也的确欢喜他的人品，便也从不藏着掖着。
谢渠心下感激，只把同窗们待他的好处记下，一时有些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