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还是疼了十余年的亲儿子，自赵晏出生起，因着纯贵妃的缘故，皇帝对他还是一向十分疼爱，对他也百依百顺。
皇帝虽然有近十个皇子，唯一一个亲眼自小到大都十分关爱的，唯有老七。
这会儿虽然因着那些稀烂的破事，赵晏亲自请命戍守海域，但看着儿子在外拼命，皇帝还是颇为怜惜。
再说赵晏虽不曾明说自己如何受伤，只从前去打探消息的探子回报的消息来看，只怕是伤的狠了。
一向宠爱的儿子还在前线卖命，后宫里却还要有女人因着怀了个孩子恃宠而骄，皇帝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来。
故此，贤德妃才刚因为查出身孕的好消息在后宫一时风头无两没几日，就一下子偃旗息鼓，闹了个大笑话。
旁的嫔妃也只看热闹，并铆足了劲要从贾元春手里抢皇宠。
谁知皇帝一连大半个月，连后宫都不曾踏足一步，除了初一十五去皇后宫里，谁也没见，连素日妃子们总喜欢往御书房端汤送水的事儿，也一概觉得厌烦。
后宫众人实在捉摸不透皇帝的心思，只有随侍的大太监李忠华知道，皇帝正搁那睹物思人。
思的是先贵妃刘娘娘。
皇帝因着儿子受伤，心中一时有愧，思来想去，遂又找了借口，装模作样的挑了一个黄道吉日，只往砚山去，说梦见先皇托梦，要去祭拜。
皇帝出行，倒是宫中大事，按理说祭祖一事是大事，本该是浩浩荡荡的，谁知皇帝却轻车简装，只带着随侍和暗卫去了，连皇后都不曾过问。
皇后倒也没什么反应，如今她的一门心思都扑在贾元春的肚子上，只听太医说肚子里必定是个皇子，正高兴的不行。
皇帝曾承诺过，不论将来是哪一位生下皇子，必定挑一位养于她的膝下，贾元春这一胎，势必便要养在她身边的，皇后自然十分小心。
……
却说皇帝单独去了砚山皇陵，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先皇托梦，更不是什么祭祖，纯粹只为了去见一回纯贵妃。
他心心念念，满心欢喜的去见了，以为能见一个日夜思念自己和儿子，茶饭不思的纯贵妃。
谁知等见了，却真是令人出乎意料——纯贵妃住的小院落，正有一片极小的菜地，她这会儿只做农妇打扮，正提着个小洒水桶，给才长出的秧苗浇水。
眼看着皇帝正要跨进院子里，纯贵妃没扑了他满怀，倒是还一片着急的神色：“别踩了我的瓜苗！”
……
皇帝看了看纯贵妃周身打扮，身上一应华贵的装饰皆无，逶迤及地的长发只拿了木簪盘起，又拿了粗麻布包起来，要不是风姿依旧，活脱脱是个土生土长的农妇人。
皇帝哽咽一回，只喃喃道：“阿怡……你受苦了。”
纯贵妃眨眨眼，看着突袭而至的皇帝，只说了一句：“圣上，此地荒凉，您不该来的。”
“朕知道你是恼了朕……”
“圣上！这本就是刘家的错，圣上无需愧疚。”
纯贵妃适时的打断皇帝的深情，只笑道：“能得圣上网开一面，已经是刘家的福分，不敢奢求更多。”
皇帝只叹了口气，朝着纯贵妃住的地方走去，进来屋，才见屋子里如雪洞一般，毫无半点装饰，连床榻上的被衾都是薄薄的。
他只觉有愧，只道：“是朕当日里气的很了，也没思虑过此处不宜住人，阿怡，朕知道你和小七母子从来没有过二心。”
“过去的事，圣上再提也无意义。”纯贵妃只道：“妾身很感激圣上还能记得我，还不辞跋涉来看我一回，圣上，妾身如今身份不明，不是您该来探视的。”
“若是有心人见了去，只怕要弹劾圣上您的不说了。”
皇帝摇头苦笑：“阿怡，你是一点也没变，还是这样。”
“妾身实话实说而已。”
“你的实话，总叫人又爱又恨，便是哄骗真三句，也当真不肯？”
皇帝握住纯贵妃已有三分薄茧子的素手，心疼的查看一回。
要知道当初从她嘴里听到刘家的消息时有多么那份勃然大怒？
皇帝从没有怀疑过纯贵妃会欺瞒她。
纯贵妃自进宫起，便从没有欺瞒之意，他也喜爱她从不弄虚作假的模样。
后宫里这么多妃嫔，装作爱他、装作仰慕他，说他是她们的天，其实没一个全心全意，不过或多或少的是为了那点子人尽皆知的缘故罢了。
只有纯贵妃，从没有欺瞒过他一句。
就好像……她可以尽心尽力的侍奉他、讨好他，却从不遮掩并不爱他一样。
皇帝自诩深情，自认对纯贵妃绝对是宫里独一份的好，可二十年来，纯贵妃从来都是清醒的，就连刘家造反这种事在她嘴里说出来，也只是称述事实。
夜深人静处，皇帝有时候还会思虑：
若是纯贵妃不把事情说出来，若是纯贵妃能装三分情深的模样……
老七连争都不用去争。
只是她不肯装罢了。
……
纯贵妃看着年过半百，两鬓都已经泛白的皇帝，却拿一种年少情深的表情盯着她，她就知道，皇帝大约又犯了多情的老毛病。
对皇帝能来看她，其实半点不稀奇。
当今圣上多疑多思又多情。
一边疑虑刘家图谋不轨，一边却又只宠着她和小七，实在也是矛盾。
她知道，指不定皇帝这会儿不知发什么疯呢！她若是真信了，指不定将来又要被怀疑。
皇帝的心思难猜，她不敢再赌一次。
纯贵妃挣脱了他的手，只笑道：“圣上……您胡乱说什么呢？妾身哪一日哄骗您了？您肯对刘家网开一面，妾身感激您还来不及呢！”
“你总是避重就轻。”
“朕来，只是想告诉你，小七受伤了。”
纯贵妃听了这个消息，似乎也没什么反应，只道：“男孩子嘛，出门在外，难免有一些磕磕碰碰，听圣上这么说，想来终究还是不要紧的。他能对社稷有功，我也替他欢喜。”
“小七真的是长大了，朕打算年底就调他回来。”皇帝不忍心描述赵晏伤的有多重给她听，也点头道：“等回头再接了你回宫，也算是一家团圆。”
皇帝这些日子也是寝食难安，到底是他宠爱过的女人，思来想去，也是一时冲动，便开口提起。
只是这等不切实际的话，纯贵妃是半点都不信的，她笑道：“妾身是已死之人，只后宫二十载，谁人不认得我？若真回去了，只怕宫里觉得要闹鬼了。”
“小七那就让他再多磨炼两年罢。他该长长见识的。等哪一日太子定下了，再叫他回京也不迟。”纯贵妃笑吟吟的，只轻描淡写的说道。
皇帝的眼神里略带了一丝失望，颓然松开了握紧纯贵妃的手。
一瞬间的事，就好像他一下就从二十年前纯贵妃刚入宫的那一个火热滚烫的年少气盛的少年皇帝，变成了年过半百的老年人。
阿怡的梳妆镜前还摆了一只青玉簪子。
他认得的，那是她第一次承宠后，他赏给她的。
她出宫来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没带，只有随身的这一只玉簪。
也许……纯贵妃还是念着他的罢？
……
砚山的天一向很好，天蓝山青，偶有云卷云舒飘过，好像永远没什么事能发生。
纯懿皇贵妃已经死了。
现在在这一处住着的，仅仅是个籍籍无名的人物。
叫刘韫怡。
纯贵妃摸了摸头上的木簪子，她早就发现了，皇帝一进屋便盯着她桌上摆着的玉簪看。
那一只是她当日出宫带的最值钱的物件了。
只是在这荒山野岭里，还不如一只木簪子好用。
她之所以没再用，是因为那只玉簪子经不起用，已经断了。
断了的玉簪，也难重合了。
就好像她出了宫，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