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山东麓距离京城不过百十里，这里埋葬着赵氏王朝的历任帝王以及皇家的女人们。
不过也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安享陵寝，除了皇陵和妃陵，余者不记名的，都只葬在一处园里，百年之后，连史书上也难以留下名字来，只剩得一个姓氏。
纯熙贵妃显然并不在此列，她的棺椁，还是由匠人抬进了皇陵，葬在帝王之位的西南侧，这也足以证明纯熙贵妃的荣宠。
不过纯贵妃本人却不大乐意，只站在陵园里，看着为“她”的下葬才动过土的陵墓，只撇撇嘴，转头看向送她来此处的赵晏：
“圣上薄情也多情，许我百年之后和他共陵寝。给死人的殊荣不要也罢。小七啊，将来若是有机会，你得替我挪动出来。我看旁边妃陵又不差。”
这会儿日薄西山，山上阴风阵阵，赵晏却只苦笑着看了看仍在苦中作乐的母亲，不知如何接话。
皇陵里连守陵的人物，多半都是又聋又哑的天残人，都是皇家精挑细选的，他们除了守墓不被宵小偷盗之外，旁的事一概不管。除了偶尔有几个犯了错来思过的，几乎是荒无人烟。
可想而知，纯贵妃等同于幽禁。
他这个做儿子的又如何能好过？
“夫人……反正已经出了京城，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我只带了您出去，便是天罗地网，也叫朝廷犬卫找不到……”
赵晏实在是不忍心母妃在此受苦，便提议道。
纯贵妃古古怪怪的看了他一眼，只摇头道：“我道你是还是单纯了些，这会儿怎么变单蠢了？”
“我要能走，何必等到现在？刘家上下都捏在你父皇手里，我一走了之，明日刘家就血流成河！”
“我可以不管你三个舅舅，可毕竟还有你外祖、还有那么多孩子们，她们是无辜的。刘家虽然办错了事，可我和刘家是割舍不开的，就好似你父皇仍旧指了你一条明路——你们毕竟是亲父子。”
“明路？”
纯贵妃见他目光里仍有犹疑，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只反手给了儿子一掌敲在他脑壳上。
赵晏挨了一巴掌，自己却陷入了沉思。
因为他一句不想，母妃就要付出这般多的代价，他可以不要皇位，可不能对不起母亲。
可如今……
纯贵妃不能光明正大的出现，只能在此处隐居，甚至他连一句母妃，都不能宣之于口。
“……若我当初说要争，是不是、就不会和现在一般的结局？”
纯贵妃听了赵晏的话，忽然就笑了，只拍拍他的肩膀，道：“人生没有第二次选择，小七，莫问前路，但求心安。”
“可若是我的心安，要母亲这般牺牲，我又如何能真正心安？”
“哎呀，烦死人了你。我牺牲什么啦？我觉得挺好的，我住的是一处安静的院子，还有俩暗卫时时刻刻保护我，又不愁吃喝，跟宫里比起来，快活多了！”纯贵妃见不得儿子这般婆婆妈妈，只道：
“要是你真有心孝顺我，在泉州好好干，干出点像模像样的功绩来，也能叫你父皇好好瞧瞧，你不是半点用都没有，回头你再提点意见比如什么接我去泉州享福啦之类，也好开口嘛对吧？”
“还不明白？”纯贵妃絮叨了半日，眼见着赵晏还是一副不大理解的模样，只叹道：“你真蠢得不能再蠢啦！”
“……”
赵晏有些迷茫。
纯贵妃倒像是个没事人一般，仍旧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可赵晏却不能当真。
他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
赵晏出身高贵，皇后无嫡子，他一出生就是后宫出身最高贵的皇子，又有得力的外家相助。
就好像一切顺风顺水，很多时候，他想要的东西都可以得到，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从没有想过要争抢。
自他记事时起，他的皇兄们都在拉帮结派，他却只想着要逃开京城，好去追寻美食美酒，洒脱人生。
甚至于，他的人生就好像没有追求，漫无目的，得过且过。
他一直在纯贵妃的羽翼下长大，不受半点风雨，可他没想过，他的母妃也会老，会变得力不从心，会变得需要他去保护。
是的，是他错了。
他不能。
一直长不大啊。
他可以不当皇帝，但……
他得保护爱他的人。
不知怎的，赵晏看着母妃仍旧温柔年轻的脸庞，又浮现起父皇那张尽显老态的脸。
在他走之前，他的父皇、当今圣上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晏儿，你母妃不会怨朕，希望你也不要怨朕——莫辜负了你母妃的一片苦心。”
……
也许，父皇不能容忍有刘家在身侧觊觎，却对他还是心存善意——
要不然，也不会在这件事发生之后，仍旧将刘家养的私兵交给他，命他迁兵奔赴泉州，抵抗倭寇。
没有人会放弃他，他从来不是个失败的人物，又为何要自暴自弃？
前程明明就摆在了他面前，只要他……努力去争！
……
赵晏听着母妃和以前一样的絮叨，就如涓涓流水，清晰而温柔，流淌过他的心尖。
他盯着纯贵妃温柔娴静的脸庞，暗自下了决心，目光里的火光又渐渐燃起，只捏了捏拳头：“我会的。”
“您说得没错，过去的事也回不了头。不论如何，我除了您，已然了无牵挂，儿子一定会让您堂堂正正安享晚年！”
“……”
纯贵妃看他又重新活泼起来，知道他已然想明白其中的关窍，便眨了眨眼，嚷嚷：“你别胡说啊，你娘我还没老成这样呢！等过十年八年你再说也不迟……”
赵晏也跟着眨了眨眼，忽的就笑了起来：“娘。”
“你叫娘比叫母妃好听。”纯贵妃笑道：“走罢，陪娘一晚，明日就启程吧。往后的路，娘要靠你了。”
“好……”
落日的余晖只剩了天边的一抹红，母子二人只从陵园往回走。
纯贵妃的隐居之处里这还有一里地，再不走，只怕天要却黑。
“也别惦念我，我在此处好的很，你父皇还算有情有义啦，没叫我饿着冷着。到了泉州也不必寄信来，你父皇会不欢喜的。”
“嗯……”
“你以前那么喜欢说话的，怎么这会儿就哑巴了？这样没有姐儿看得上你。”
“娘……”
“嗯？说起来，午后那会儿你在翠琅玕遇见的姐儿是哪家的？也没听你提起过，怎么还那么好心送你茶来？那玩意给我留下啊！”
“是翠琅玕的东家，和外祖母有旧亲，在广东府见过两回。”
“你外祖母都见过啦？想来这姐儿不错。又惦记你，唉，可惜你又要远走，也不知何时回来，回头姑娘都嫁人了……”
“娘……别胡说，我同贾姑娘并没有私情。”八壹中文網
“贾？和贾妃一家吗？那可真是歹竹出好笋呀……你现在这情况，也别太挑啦，回头真没人要。真是的，早知道应该拖到你大婚了再说……”
赵晏侧耳倾听，只听着母亲拉着家常的话。
连讲这些平日里他向来不大喜欢的婚事，也觉得十分亲切。
他会保护好母亲的。
“娘！”
“等我回来。”
“臭小子！这话留着跟你未来的王妃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