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此时的心情很复杂。 很久没见的兄弟就在自己的面前。 眼前这个兄弟,还是一如既往的给朱棣带来了某种亲情上的慰藉。 孤家寡人,是指朱棣这样的人背负着天下的责任,掌握天下的权柄,是以,不得不以君临天下,不近人情的姿态来治理天下。 可并不代表,朱棣没有人性,人性肯定是有的,就是不多。 可朱棣显然也清楚,此番这个兄弟来此,使他们之间已产生了某种裂痕。 这种裂痕,甚至没有办法讲清楚。 人人都称颂他这兄弟乃贤王,谁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而称赞蜀王,其实就是用来反衬朱棣的,说穿了,无非是不敢骂皇帝,所以抬高蜀王而已。 这令朱棣不得不心生警惕。 何况……眼下这个左都督……其实也是朱棣最为棘手的事。 蜀王朱椿若是接受,那么……朱椿就成为了抵抗新政的中流砥柱,兄弟难免为敌,迟早要反目。 可若是不接受,只怕……也会带来无数的非议,认为朱棣记恨自己兄弟的贤能,背后又使了什么手段。 可以说……这世上杀人最狠的,未必是刀剑,而是嘴。用嘴杀人,离间兄弟,使你陷入两难的境地。 而蜀王呢…… 蜀王又能回避吗? 此时,蜀王朱椿沉吟片刻,才道:“陛下,臣弟万万不曾想到,群臣竟推举臣弟。臣弟惶恐,听闻此讯之后,便如履薄冰,诚惶诚恐至极。”
朱棣和朱椿二人奏对之时,一旁的宦官以及大学士们个个屏住呼吸,因而,朱椿话音落下时,殿中落针可闻。 朱棣道:“你不必惊恐疑惧,诸卿此举……确实出乎朕的预料之外,可历朝历代,也不乏有宗室为贤臣的先例。”
“臣何其愚钝,实恐有负陛下重托。”
朱棣微微一笑,他凝视着蜀王朱椿道:“左都督一职关系确实重大,朕纵观庙堂,也确实难以找到合适的人选。”
他没有顺着这句话继续说下去。 而是突然道:“朕倒听闻,你在蜀地……当地军民百姓,对你多有爱戴?”
朱椿不能否认。 因为若是否认,就是欺君! 何况蜀地虽离南京遥远,可那里的发生的事,又怎么逃得过他这皇兄的耳目呢? 可他又不能承认,想了想,朱椿道:“臣弟不才,谨记太祖高皇帝遗训,爱护百姓,只是才疏学浅,蜀地军民的夸赞,实是谬赞了。”
朱棣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才道:“看来……你真是贤王啊。”
朱椿立即道:“不敢。”
“不必避讳,现在朝野内外,都对你推崇备至。”
朱椿没有显得尴尬,因而轻描淡写地道:“不敢。”
朱棣则是道:“若你为左都督,你会怎么做?”
“这……臣弟……” 朱棣挥挥手道:“罢了,朕只问你,朕若是敕封你为左都督,你可愿意接受吗?”
朱椿没有犹豫:“臣弟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此言一出…… 杨荣三人,已是镇定,彼此交换眼神。 他们原以为,蜀王若是为了明哲保身,一定会选择死也不接受。 毕竟……他这藩王,何等的逍遥,区区一个左都督,实在不值一提。 而且留驻在京城为官,作为一个宗亲而言,实在凶险。 更不必提,这京城之中的局势波云诡谲,暗潮涌动,可能一不小心,就要粉身碎骨。 朱棣也是一愣,他不可思议地看向朱椿。 朱棣已经做好了很多预案,比如朱椿再三辞让,他这个皇帝也做出某个保证,朱椿才肯勉强答应,又或者……朱椿死也不肯接受。 总而言之,他没想到朱椿会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 这令朱棣的眉皱紧起来。 朱椿太急了,堂堂藩王,莫非还垂涎于区区一个左都督之位? 可左都督又是何等要害的职位…… 朱棣说出了心底的话,道:“朕竟还以为,你会谦虚几句。”
朱椿倒是淡定地道:“太祖高皇帝爱民如子……臣弟为人子,自当……” “好了!”
朱棣打断了他,一脸的怫然不悦。 第一次提太祖高皇帝,还情有可原,可现在又提太祖高皇帝,这令朱棣十分不爽。 朕现在是天子,你这兄弟,拿太祖高皇帝来压朕吗? 这令朱棣隐隐感觉到,自己的这个兄弟,并没有这样简单,他的心……大的很。 朱棣淡淡道:“既如此……那么朕就恩准了。”
朱棣瞥了杨荣等人一眼,道:“下旨,敕蜀王朱椿为左都督,镇应天、镇江、苏州、松江诸府……” 杨荣道:“臣遵旨。”
朱棣又道:“卿等退下吧。”
朱椿等人告退。 亦失哈却是大气不敢出。 因为他清楚,其实朱椿入宫之前,朱棣就已命人在大内准备了一场盛大的酒宴。 毕竟是兄弟相见,谈完了正经事之后,一家人关起门来,免不得要叙一叙兄弟情谊。 可方才,朱棣提也没提,直接让朱椿告退。 很明显,朱棣现在对朱椿颇有反感,不只如此,甚至已滋生了警惕之心。 最重要的是,陛下此时的心情一定十分糟糕。 因而,亦失哈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大气不敢出,努力地装作一副自己不存在的样子。 倒是朱棣也没有在此待多久,很快拂袖而去。 ………… 杨荣三人告退。 回到了值房,胡广先行皱眉道:“杨公,你说……这蜀王……” 杨荣叹了口气道:“别问,我也看不懂。”
胡广诧异道:“还有你看不懂的事?”
杨荣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才道:“世上的事,哪里都能看清?蜀王殿下,绝非愚人,却做出了最坏的选择,这反而让人觉得奇怪。”
胡广道:“或许他真的是心系天下,关心天下兴亡,所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韪,想承担如此重任。”
杨荣张了张嘴,正准备说点什么,却又突然顿了顿,才又道:“或许吧。”
胡广却道:“那你说,这蜀王殿下能治好左都督府吗?”
杨荣笑了笑道:“你是想说,他和张安世……谁输谁赢吧?”
胡广道:“正是。”
杨荣道:“人的本事是有高低的。”
“那么蜀王呢?”
“蜀王殿下乃是贤王,他在蜀地,确实做了不少好事,何况……他才高八斗,满腹经纶,他修的书,我也看过,确实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可见他不是凡人。”
胡广眼前一亮:“这样说来,蜀王殿下,并非没有胜算。”
胡广有些小小的激动。 “不。”
杨荣很直接地道:“胜算微乎其微。”
胡广绷着了脸,道:“难道蜀王竟还不如那个张安世?”
杨荣道:“成败并非是区区一人的智慧可以决定,决定他的,那是他和他身边的人,若他身边的人,都只是为了一己之私,不过为了自己的特权不被动摇,每日口里喊着大义,实则却是蝇营狗苟之辈,又怎么可能成功呢?”
胡广道:“你说的这些蝇营狗苟之人是什么人?”
“你猜?”
杨荣微笑。 胡广:“……” 杨荣接着道:“再看看吧,现在其实并非是下定论的时候。”
胡广只好点头,也一阵叹息。 胡广的心情依旧还是很复杂,很多时候,人要跳脱自己的出身和地位,去客观的看待一件事,本就是比登天还难。 旨意一公布出来,顿时京城哗然。 紧接着,应天府尹、苏州知府、镇江知府……纷纷入京。 左都督府选在一个小衙,此处本是荒废的一处城隍庙,可如今,修葺之后,便挂上了牌子。 一时之间,前来此的官员们无不交口称赞。 蜀王殿下清廉节俭至此,真是让人难见。 不像右都督府,那么大的排场,竟还有碉楼,真不是东西! 只是众人抵达了左都督府的时候,迎接他们的,却是一个叫刘德生的儒生。 刘德生与众人见礼,随即微笑道:“殿下不在衙中。”
“噢?”
应天府尹邓文达诧异道:“却不知在何处?”
刘德生道:“已经下去考察民情了。”
众人听罢,又不禁唏嘘:“殿下爱民如子,千金之躯,尚要体察民情,实在教人钦佩。”
“据说……殿下主动请缨……哎……看来……有些事,殿下也看不下去了。”
众人七嘴八舌。 随即又询问这刘德生蜀王殿下何时回府衙。 刘德生道:“只怕需要三日。”
“好,三日之后,不正是冬至沐休吗?那么……到时自来拜谒。”
整个应天府内,不少人放了鞭炮,一时之间,喜庆无比。 镇江府,丹阳县。 有人气喘吁吁地来到了丹阳刘家。 而后,这刘家人受宠若惊,为首的乃是刘阳,亲自领着几个儿子出来迎接。 “小民万万没想到,蜀王殿下,竟是……” 蜀王朱椿上前一步,一把搀扶住他,随和地道:“不必多礼,我只是四处看看。”
说罢,他回头看一眼自己的文吏,道:“老先生年纪大了,天寒地冻,还是进内说话。”
这刘阳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慌忙让人备下酒菜,又先迎朱椿进府内喝茶。 朱椿道:“今岁的收成如何?”
“碰见了旱情,不甚好。”
刘阳笑盈盈地道:“草民这些人,看天吃饭,哎……上天不仁,草民等便不满要受罪了。”
朱椿点头,看向一旁的文吏道:“记下。”
朱椿又道:“先生执掌这样的家业,也不容易,你这几个儿子,可都读了书吧?”
刘阳苦恼地道:“哎……真是惭愧,三个儿子,俱是童生,只有老二,可能有种秀才的希望,其余两个……实在不成器。”
朱椿道:“读书不易,功名更难。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我久闻你那此地大善之人,因此特来见一见。”
刘阳眉飞色舞地道:“说来惭愧……草民……也只修过学堂……赈济过一些百姓而已,算不得什么。”
“噢?还修过学?”
刘阳道:“刘氏族学,便是草民修建,供族中子弟读书,已出两个秀才了。”
朱椿点点头道:“读书不易,你能这样,已是难得了。”
酒宴已准备好了,刘阳忙请朱椿赴宴。 宾主尽欢之后,朱椿这才离开。 刘阳亲自送出了七八里地,在朱椿的坚持之下,才兴冲冲地打道回府。 而朱椿面无表情,却是看一眼身边的文吏:“下一家,是何人?”
文吏道:“再走不远就是丹阳周家,周家有一个进士,在这丹阳县名声不小。”
朱椿微笑道:“你们随本王……很辛苦吧。”
“不敢。”
这文吏期期艾艾地道。 朱椿笑了笑道:“本王自己都觉得辛苦,一路周马劳顿,何况你们还要随时照顾本王吃喝,制定行程呢。你是哪里人?”
文吏道:“六合县人。”
朱椿道:“为吏几年了?”
“十一年。”
朱椿道:“本王见你老练,是个干吏。”
这文吏只笑了笑。 说着,朱椿便领着人,继续奔去下一家。 ………… 一份份奏报,送到了张安世的面前。 蜀王朱椿的消息……太多了,信息过于密集。 这家伙不但主动出现了,而且成了左都督。 为了防止他再走失,而且此人身份敏感,张安世自然让锦衣卫随时盯着。 当然,既要盯,却又不可盯得太紧,免得被人察觉。 此时,张安世一脸疲倦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道:“蜀王走访了十几家士绅人家……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他这个左都督,可有点不务正业啊。”
陈礼微微笑着道:“都督,管他呢……” “不能不管。”
张安世道:“这蜀王不比其他人,他的身份,过于不同,何况现在又是众望所归,一举一动,都教我这右都督陷入被动的地位。”
陈礼道:“我听说,陛下对此,也很不悦。”
张安世皱眉道:“那些读书人,当真歹毒的很,哎……不管如何,继续盯着吧,当然……要小心,不要授人以柄。”
陈礼应下声来。 张安世目送走了陈礼,此时,三个人便闯了进来,其中一个人咋咋呼呼道:“什么都督,这是俺大哥!俺见大哥,还要通报,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俺大哥就算是皇帝,俺也……” 一听到这个声音…… 张安世顿时吓得肝胆俱裂,嗖的一下,拼了老命地冲向门槛,果然见到朱勇在教训一个文吏。 他还要继续说:“俺也是这般……” 张安世脸都白了,一把捂着朱勇的嘴:“好了,好了,别说了,别说了。”
生拉硬拽,总算将朱勇几个拽了进来,而后再也不忍不住地破口大骂:“你们是要害死我?”
朱勇道:“大哥,俺只是和他们打一个比方,怕他们太蠢,不懂俺们之间的兄弟之情。”
张安世冷着脸道:“以后这些话,不可再说了!”
朱勇懵懵地道:“什么话?”
张安世没好气地道:“就方才那一句。”
朱勇歪着脑袋想了想,才道:“俺要见大哥也要通报?”
张安世道:“后一句。”
朱勇又认真地想了想,才猛然醒悟:“哎呀,你瞧我,我生气起来……就什么都敢说了。”
张安世气咻咻地瞪着朱勇三人,最后道:“今日当值,你们来做什么?”
朱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连忙道:“对!对!俺来找大哥是有事要说的。咱们那作坊里头,说是鼓捣出了一个好东西,匠人们都来报喜了,他们都说……多亏了大哥送去的那些人呢……若不是他们……” “送去的那些人?送了什么人?”
张安世倒是有点发懵了,随即道:“什么时候送的,都有谁?”
朱勇睁大眼睛,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后道:“俺也不知道,他们只这样说……大哥……难道那些人骗俺们?”
张安世皱着眉头努力地想,可想破了脑袋,还是没想出来。 他一脸无语之色:“这些匠人,毕竟不是文吏。还是文吏好,虽然僵化了一些,可至少奏报起来都是清楚详细,不会有什么差错。”
“送人?我张安世倒有一个儿子,可没送人啊。罢了,过几日我们去瞧一瞧吧。”
毕竟还是兄弟,这些日子都比较忙碌,如今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不免又兴高采烈地彼此闲聊起来。 两日之后。 一封奏报却是送到了朱棣的面前。 亦失哈看了看朱棣的脸色,怯怯地道:“今日乃冬至,大臣沐休……” “嗯……”朱棣只微微点头。 亦失哈犹豫了一下,才又道:“奴婢听说……这应天府,万人空巷,不少人……都趁机……趁机……” 朱棣看他一眼,道:“趁机什么?”
亦失哈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道:“趁机一睹蜀王殿下风采。”
朱棣紧紧地抿着唇,他谈不上妒忌,却有一种……自己的权威被冒犯的感觉。 这绝非是小鸡肚肠,而是因为自新政之后,朱棣明显感觉到,有许多的人……拼命地在搞小动作,借此离心离德。 “蜀王上任已有许多天了吧……怎么今日才去一睹风采。”
朱棣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但是多年陪在朱棣身边的亦失哈,还是感觉到了陛下的不高兴。 亦失哈只好道:“听说是……蜀王上任,便去体察民情,去过镇江、还有应天府下头诸县,走访过许多人家,被走访的人家,都说蜀王殿下礼贤下士……” “够了!”
朱棣努力保持的平静,终于龟裂,气咻咻地道:“朕知道了。”
亦失哈迟疑地道:“陛下,要不要让东厂去赶人……” 朱棣却是恼怒地瞪了亦失哈一眼:“入你娘,你嫌朕还不够丢人现眼吗?”
此等事,要嘛彻底一并地将引发问题的人全部干掉,要嘛就只能隐忍。 似这样赶人……或者是其他的小动作,都只会引来天下人所笑。 亦失哈也觉得自己好像一时昏了头,便忙道:“奴婢万死。”
………… 此时,再都督府之外,可谓是人山人海。 应天府的读书人本就多,再加上……科考也在即,各地的读书人汇聚京城。 何况今日乃是沐休,不少朝廷命官,也换了常服来。 李时勉便穿着便服,此时与几个同僚,兴冲冲地来到了这府衙之外。 见此情景,他也不禁动容道:“蜀王殿下的贤明,真是让人难以想象。”
其中一个同僚便道:“宗亲之中,蜀王最贤,有他执掌左都督府,百姓们就有救了。”
就在此时,却有一队人来了。 却是蜀王朱椿,骑着驴,带着一干文吏,入城之后,一路往都督府而来。 有人认出了他,忙去见礼,一回儿功夫,朱椿的身边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朱椿见此万人瞩目的场景,不禁颇有感触。 当下,下驴来与人见礼。 而后,终于在许多的差役和文吏的极力维护之下,才勉强地回到了都督府。 可外头的人依旧不肯散去。 甚至有不少人进了都督府,在这大堂之外围看。 朱椿入堂之后,升座。 都督府上下,以及各府知府纷纷来见。 朱椿不好将其他无关人等赶出去。 不过此时……却是深吸一口气。 那应天府府尹邓文达这时笑吟吟地上前道:“殿下……此番体察民情,对治下百姓如此重视,实乃百姓之福。”
朱椿点头道:“为官一任,自当要为民做主。”
众人都点头,看着朱椿的目光就显得更加钦佩了。 邓文达又道:“下官人等,能为殿下效力,实是三生有幸,只是不知……只是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朱椿道:“还真有一些……尔等听令吧。”
邓文达等人便忙道:“在。”
朱椿道:“来人……现在开始,各府开始清丈土地田亩,尤其是隐田和隐户,乃是重中之重,各府县的文吏,一定要细致,切切不可与隐田和隐户者狼狈为奸,一经察觉,决不轻饶!”
此言一出。 邓文达脸上的笑容……骤然之间消失了。 这外头一个个原本喜笑颜开之人……脸上的笑容,都僵硬地挂在脸上。 ………… 第二章争取一点半之前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