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皇城。 御书房中,衣紫重臣大多在场,只少了东府左执政莫蒿礼。 朝局纷纷乱乱,犹如雾里观花,一时的起落得失不足为奇,只不过开平帝对莫蒿礼的信任和器重早已超出正常的范畴。按理来说,以莫蒿礼的年纪和身体状况,开平帝在留中他的十余份辞官折子后,已经对得起这位四朝元老。 再者莫蒿礼生前便集三公于一身,死后多半会是文正之谥,堪称历代以来文臣所能达到的巅峰,恩宠无以复加,辞官归乡已然无憾。 然而开平帝偏偏要保留他的官职,态度极其强硬,群臣除了称颂圣天子之外亦无可奈何。 毕竟右执政洛庭和参政韩公端都没有发表过不同的意见,其他人根本没有资格在这件事上置喙。 相较于去意已决却被开平帝留在都中的莫蒿礼,另一位三朝老臣似乎显得恋栈权位,在西府左军机的位置上一坐便是十五年,而且从他的身体状况来看,似乎还可以再坐很多年。 这些老臣的时代终究会落幕,区别在于会以怎样的姿态退出大梁的权力核心。 但王平章仿佛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除了将西府大部分军务转交到谷梁手上,依旧勤勉执着地参加每一次朝会。 近来连御史大夫黄仁泰也递交了乞骸骨的折子,开平帝自然同样留中,只是对这位宪台主官的赏赐不如莫蒿礼丰厚。 相比之下,王平章的沉默有些惹人侧目。 所有人都知道,等中山侯裴越平定蛮族之乱后,朝廷将会真正进入换血的状态,标志便是太子的册立、东府执政大权的交接和军中格局的调整。 随着南境和谈尘埃落定,大梁终于可以按照既定的步骤筹备国战,无论文官集团还是武勋亲贵都会迎来十余年来不可多得的攀升良机。有人上位必然就需要老人们让出位置,莫蒿礼和黄仁泰显然是意识到这一点,故而早早便表明自己的态度。 王平章没有那样做,于是近段时间以来不断出现弹劾他的奏章。 令人吃惊的是,这些弹劾奏章大多言之有物,绝非以往部分御史惯用的捕风捉影。 弹劾的内容包括王平章当年收受财货提拔武将、王家子弟在都中横行霸道、魏国公府的管事家仆欺压良善,甚至还有几桩被王氏偏房子弟凌虐致死的青楼歌伎案子也浮上水面。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对于一位戎马生涯四十余载、执掌军中大权十五年的实封国公而言,这些罪状的麻烦程度取决于皇帝的态度。 御书房中无比安静,诸位重臣眼观鼻鼻观心。 开平帝翻阅着面前厚厚的奏章,纵然他先前便已经看过,此刻依旧不紧不慢地看着,如此姿态让群臣捉摸不透,不知他究竟是要轻轻放下还是大做文章。 王平章神色如常,只不过面上终究显露出几分老态。 良久过后,开平帝放下最后一本奏章,缓缓道:“一派胡言。”
洛庭微微皱眉,当即直言道:“陛下,臣觉得无论那些奏章所言是否真实,既然出现这么多的指证,总得查清楚才能还魏国公一个清白。”
开平帝哂笑道:“洛卿,你为官这么多年,怎会连这些伎俩都看不清楚?朕且问你,就这些奏章弹劾的罪状,都中哪家勋贵府邸找不出来?”
众人略有些不适应皇帝陛下突然改变的风格,往常从未听过他如此直白的言论。 洛庭摇头道:“臣不敢反驳圣上,但是据臣所知,都中应该有一家勋贵府邸能够做到清白如许。”
开平帝不苟言笑地问道:“哪家府上?”
洛庭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回道:“中山侯府。”
开平帝语塞。 他似乎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便转而望着王平章说道:“魏国公。”
“臣在。”
“朕不会将这些事交给有司查办,你这几日自行处理吧。家中若真有那等不孝子弟和狡诈奴才,捆起来送去京都府让苏平按律处置便是。”
“老臣谢过陛下圣恩!”
王平章微露激动之色,同时大礼参拜。 开平帝示意刘保将其搀扶起来,继而温和地说道:“世事焉能清如许,像裴越那样的武勋本就是异类,如果不是他有一手点金之术,亦无法做到两袖清风。朕相信你的操守和品格,故而不必挂怀。”
王平章感慨万千地道:“陛下,老臣委实惭愧,辜负了陛下的期许和信重,以至于家中出现这么多违法乱纪之人。老臣今日不敢为自身辩驳,只盼陛下念在老臣这么多年的微薄苦劳份上,准许老臣告老辞官,回桑梓之地以度余生。”
御书房中几近针落可闻。 见开平帝沉默不语,王平章又道:“老臣深受陛下恩典,从当年一营主帅走到今天,已然享尽荣华富贵,不敢再贪恋权位,恳请陛下恩准。”
开平帝看了一眼站在王平章旁边面色平静的谷梁,缓缓道:“魏国公乃是国之干城,岂可轻言离去?若没有你坐镇西府,朕心实难安。”
王平章情真意切地说道:“谷军机胜过老臣多矣,另可将襄城侯萧瑾这样的大才擢入西府以为臂助,大梁军力必然更上一层楼。陛下,老臣心中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
开平帝颔首道:“你说。”
王平章道:“今岁之延平会猎定于五月二十九日开始,老臣希望能最后一次见证大梁军威之盛。”
他微微一顿,动容地说道:“陛下,老臣从京营一小卒开始做起,在京营中待了十九年,每每回想总是格外怀念那段岁月。如今老臣已然六十有六,辞官之后想来再也回不到京都,还盼陛下能够宽宥老臣的这点私心。”
开平帝叹道:“准了,届时朕陪你一起去见识京军各营的风采。”
王平章感激地道:“老臣叩谢圣恩!”
见他又要跪下,开平帝以眼神示意,刘保连忙上前扶住。 从始至终,除了洛庭最开始表明态度之外,余者皆未开口。 实际上很多人此刻都有些恍惚,难道说本朝在裴元之后最大的军头这般轻易地退出朝堂?军中的权力交接竟然如此顺利? 便在这时,礼部侍郎盛端明出班朗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开平帝道:“讲。”
盛端明洪亮的声音在御书房内回响:“臣请陛下册立太子,稳固国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