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有个疑问。”
当邓载领命匆匆而去后,刘贤没有立刻探问裴越的计划,反而神情真挚地话锋一转,似乎对接下来二皇子的处境并不好奇。 只不知他是真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还是对裴越的能力充满绝对的信任。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足以说明这位大皇子相较以前有了极大的转变。 裴越起身帮对方添茶,面色温和地道:“殿下请问。”
刘贤欠身道谢,而后字斟句酌地道:“前日你出售祥云号八十五家分店,自身只留下不足四成数量的分店,但因为首阳山矿场始终握在你的手里,倒也不必担心会出现鸠占鹊巢的情况。可是京都沁园不同,万一你卖出去的股份被同一人收拢,当他拥有的股份超过你本人,这座京都第一名园岂不就会易主?”
裴越静静地望着大皇子,眼中的讶色显露无疑。 刘贤见状略不自信地道:“我只是随便说说,不当之处你不要笑话。”
“殿下的眼光越来越狠辣了。”
裴越微微一笑,从容地道:“殿下可知,我今日卖出去多少股份?”
刘贤端起茶盏,摇了摇头。 裴越便阐述道:“年前那几家勋贵府邸受到刘费或者说二皇子的蛊惑,想要出手自己的股份,我按照章程全部收了回来。简而言之,从那时起我一共拥有京都沁园六成三的股份,今日摆上货架的股份为四成三,即四百三十份。”
沁园的股权结构论复杂程度肯定比不上裴越前世的公司,在他从南境回来之前,他自己拥有一半的股份,宫中占半成,谷蓁、裴宁、沈淡墨等人合计占八十份,剩下三成七的股份全部卖了出去。 刘贤很快便想清楚这里面的关键,不由得微微惊道:“也就是说,你如今手里只有两成股份?你就不怕出现我前面推测的局面?裴越,这座沁园可是你的心血,它存在的意义不仅是赚银子,还能让你在都中拥有一个非常灵便的消息渠道。”
裴越仔细看着,见他眼中关切之色不似作伪,便微笑道:“多谢殿下关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只能去殿下那儿借点银子使,到时候殿下可不能将我拒之门外。”
刘贤只觉心痒难耐,这家伙一脸胸有成竹的模样,偏不肯将实情悉数道来。 他倒不是放不下架子求问,只是经过这些年的接触,早已知道裴越的心志极其坚韧,他若不想说出原委,就算自己恳求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然而这次裴越却没有卖关子,目光中带着几分温润的笑意:“殿下,我之所以要将首阳山矿场牢牢握在手里,是因为蜂窝煤已经成为京都百姓的必需品,至少在最近几年时间里,我不放心将其交给别人。沁园的情况却不同,它的存在亦或消失都不会影响到百姓的生活,顶多只是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在我手中还是在别人手中,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耸耸肩,摊手道:“我如今是京营主帅,成日里想着探听别人的秘密做什么?”
这番话太过直白,又带着极其坦荡的真诚,仿佛三月里和煦的春风拂面,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亲近之意。 刘贤怔怔地看着他,脑海中思绪激荡,良久之后才感慨道:“难怪……难怪父皇将你视作股肱之臣,我不如你。”
裴越微笑道:“殿下莫要误会,我并非是要在你面前刻意作态。实不相瞒,我当初筹建祥云号和沁园的时候就想过这件事,所以我压根没打算要在京都建立庞大的势力,毕竟我从来没有过造反的念头,何苦惹人猜忌和源源不断的攻讦?”
刘贤苦笑道:“你还真是言无不尽。”
“实话而已。”
裴越饮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我只想用它们换来足够的本钱,将祥云号开遍大梁州府,一方面算是给子孙后代留下点基业,另一方面便是尽量做点实事,至少尽可能不出现去年钦州等地大旱之后的惨状。”
刘贤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裴越幽幽道:“殿下,你知道一个人活活被饿死是怎样的状态吗?”
刘贤没有离开过京都,自然不曾见识过真正的人间。 每年冬天最寒冷的时候,他的寝殿内依旧温暖如春,也没有机会去京都的大街小巷看看那些穷苦的百姓,看看他们过得究竟是怎样的生活。但是他读过很多史书,记得帝王将相浓墨重彩的篇幅之外,角落里总会有几句关乎芸芸众生的描述。 饥荒,洪水,大旱,战乱。 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有寥寥数十字。 可是刘贤此刻想来,却觉得犹如一块巨石压在心头,竟有呼吸困难之感。 他望着对面神色沉静的裴越,透过这位年轻权贵清澈的眼神,不知为何逐渐生出羞愧的心思。 裴越点到即止,摇头道:“殿下,不要用这种目光看我,这会让我对自己产生错误的判断。我其实没有多么宏伟的念想,只是觉得自己如今有了权势和本钱,不敢奢望经世济民,至少也可以做点实事。”
刘贤微微颔首,眼中带着希冀之色,问道:“究竟要如何做到这一点呢?”
裴越不禁失笑道:“殿下,这个问题太难了,几千年来无数先贤穷其一生都无法找到答案,像我这样没读过几本书的人如何能回答你?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让祥云号在灵州先行尝试,同时也会在南境进行铺展,平价售卖一些百姓需要的货物,必要的时候可以协助朝廷做事。”
刘贤轻声道:“就像你去年在钦州做的那样,不求利润低价售卖粮食,成功击垮那些囤积居奇的粮商,让钦州无数百姓活了下来。”
裴越脑海中浮现一段回忆。 去年夏天他带着使团和背嵬营进入钦州没多久,刚刚离开彰德府便收到唐临汾传来的消息,就在前一天晚上,那座城里活活饿死三十七人。 裴越按下心中的思绪,缓缓道:“殿下,其实公允而论,朝廷已经尽力了。无论陛下还是朝中大多数大臣,他们都在想方设法让百姓过得更好。我深受皇恩,在民间也有几分薄名,所以想为那些人做些事情。不怕殿下笑话,我时常会有一个幼稚的念头,那就是好不容易来这世间走一遭,总不能除了一个劲地赚银子之外,只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
刘贤肃然起敬,郑重地点头。 裴越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心中并无愧疚之念。 祥云号跳出京都布局天下,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将触角深入大梁的方方面面,由点到面铸就一张坚韧的巨网,为裴越增加对抗皇权的砝码。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席先生会为他练出五千精兵,又或许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前世所见所闻馈赠的杀器会真正降临在这个苍老又年轻的世界。 虽然如此,这与裴越所言并不冲突。 他非常崇敬那位名叫林清源的先行者,也佩服那位名叫陈轻尘的奇女子。 他能够理解席先生心灰意冷归隐红尘的缘由,也明白沈默云忍辱负重顾全大局的苦衷。 可他不想再走一遍他们走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