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书房。
开平帝凝望着对面长身肃立气质儒雅的襄城侯萧瑾,由衷地赞叹道:“镇守西疆十年,爱卿风采不减当年。”萧瑾微微低头,温润地说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开平帝春风满面地说道:“来人,赐座。”
内监都知搬来一张圆凳,萧瑾谢恩之后神色淡然地坐在右首下方。 当年裴贞于西境过世之后,虎城主帅这个位置立刻变成香饽饽。绝大多数武勋心中清楚,虎城之坚固世所罕见,只要能安安稳稳地守几年城,回京之后绝对有资格进入西府参议军务,爵位更有希望继续往上晋升。 王平章那时候锐意进取,一心将虎城主帅视作囊中物,然而却遭到开国公侯的联手反对。除去时任南境镇南大营主帅的谷梁之外,以路敏为首的武勋亲贵强烈抵抗,纵然是开平帝都不好为王平章撑腰。 最后这个显赫军职落在襄城伯萧瑾头上,王平章无可奈何,路敏等人亦不好再反对。 萧瑾出身于襄国府,其先祖襄国公萧执与定国公裴元知交莫逆,两家渊源极深。在裴贞过世之前,襄国府与定国府乃是极为亲近的世交,故而这个人选让所有人无话可说。 仁宣五年冬日,萧瑾启程远赴西境,接任空置一年多的虎城行营节制兼虎城大营主帅,迄今已然十一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萧瑾拢共只回过两次京都,功劳与苦劳不必赘述,爵位也早就升到一等国侯,距离国公之位仅一步之遥。 大梁对于公侯两级爵位的加封非常慎重,至今仅有六位在世的一等国侯,其中包括广平侯谷梁、集宁侯唐攸之和襄城侯萧瑾。另三位中有一人在南境边军,乃是现任尧山大营主帅的雄武侯蓝宇,其余二人因为年迈早已不掌实权。 现有六位一等国侯中,唐攸之改任灵州刺史,虽说这是大梁近百年来第一位手握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可是明眼人都知道他这辈子都没有希望再进一步。 原本谷梁应该是最有希望跨过那道门槛的国侯,然而这次开平帝强硬地将萧瑾从西境召回,接任京都守备师主帅一职,这让很多人心中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他们很想知道开平帝究竟打算让谁来统帅伐周大战。 此刻御书房中君臣二人似乎没有考虑那么远,他们只是在平静又祥和的氛围中聊着西境局势。 “若是西吴卷土重来,尹伟、苏武和刘定远等人能否抵挡得住?”
开平帝饶有兴致地问道。
虽说太史台阁和銮仪卫不断送来天下各处的情报,但是在这种大局的判断上,显然萧瑾的话更有说服力。他仔细地思考过后,迟缓地说道:“陛下,虎城之坚固在于城防本身,西吴一日拿不下虎城,就必须派出最精锐的数万骑兵盯着这里,防止被我们截断后路。如此一来,仅仅依靠他们的步卒和轻骑,还不足以击溃长弓、金水和定西大营。”开平帝满意地点点头。 萧瑾继续说道:“齐云侯虽然不擅野战,但是操练兵卒之术无可指摘,性格谨慎稳重,臣相信他能守好虎城。且如今有集宁侯为灵州刺史,他在军事兵法上的造诣与薛涛犹如云泥之别,定然能稳住边军后方。”
一板一眼地回答完开平帝的问题之后,萧瑾才感叹道:“其实西吴这一战已经伤筋动骨,百战骑卒损失超过四万,步卒损失接近七万。军马粮草这些倒没有那么重要,顶多两三年时间就能恢复元气,可是超过十万人的老卒又从哪里寻来?中山侯这一战打得着实漂亮,臣在虎城时亦多次为他击节赞叹。”
听他提起裴越,开平帝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毕竟这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帅才,说明他识人的眼光高人一等。 便在这时,内监忽然通报沈默云求见。 “宣。”
开平帝淡淡道,随即又对萧瑾笑道:“朕是一刻都不得闲,想要好好同你叙旧都不行。”
萧瑾垂首道:“陛下是心怀苍生的圣天子,这其实是大梁之幸。”
从这句话便能看出他和开平帝的关系很不简单,实际上在萧瑾坐稳虎城主帅之后的几年,王平章才逐渐回过味来,显然皇帝一开始就想好了接替裴贞驻守虎城的人选。 沈默云脚步从容地走进御书房,先朝开平帝行礼,而后与萧瑾颔首示意。 开平帝问道:“沈卿何事?”
沈默云答道:“陛下,今日午间镇国将军与中山侯于竹楼宴饮,随后遇上魏国公府王申知和王申奇兄弟二人。发生冲突之后,魏国公与广平侯先后抵达,最后以中山侯一拳打落王申奇满嘴牙齿收场。”
周围站着的内监宫人们心中震撼,裴侯果非常人,竟然敢当着王平章的面废了他的亲孙子。 开平帝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寒声道:“这个混账是不是吃撑了?”
沈默云道:“陛下,事出有因。”
他将冲突的原委和过程详细说了一遍,萧瑾在旁边静静听着,他忽然想起离开灵州之前与唐攸之的那次谈话。 看来王平章和谷梁、裴越之间的争斗已经不可避免。 开平帝听完之后脸色古怪,骂道:“王平章究竟是怎么管教儿孙的?养出这等不修口德的畜生!裴越那混账也是头倔驴,几句口舌之争而已,他竟然把别人一嘴牙齿全部打落,往后连话都不能说,真真是……” 好半天都没有下文,原来皇帝说着说着竟然乐了。 萧瑾和沈默云何等城府,看到这一幕都有些发愣。 开平帝意识到自己在两位重臣面前有些忘形,便敛去笑意正色道:“沈卿,你亲自去一趟中山侯府,替朕好好申斥裴越一顿,命他在府中自省三月——罢了,他还要应对南周使团,便罚他三年薪俸以儆效尤。”
“臣领旨。”
沈默云行礼告退。
萧瑾心中暗叹,陛下对于裴越的宠信若非亲眼所见确实很难相信。 身为中宗朝末期便开始崭露头角的武勋亲贵,萧瑾对开平帝非常了解,然而眼前的帝王却让他有一丝陌生。他说不上是哪里有了变化,总觉得现在的开平帝与当年那位杀伐决断眼界奇高的皇子略有一些不同。 开平帝目光温和地看向萧瑾,微笑道:“裴越年轻气盛,所幸大节不亏,再加上忠心无可指摘,故而朕有时候会宽纵一些。萧卿,京都守备师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朕将你从西境召回来,个中深意你应该能明白。”萧瑾起身应道:“臣明白。”
开平帝颔首道:“放手去做,有时候换血是必要之举,你不必有什么顾虑。”
萧瑾心中凛然,旋即垂首道:“臣担保京都安稳无忧。”
开平帝愈发满意,当年他还是皇子的时候,与都中一干年纪相仿的勋贵关系亲近,这其中最欣赏的其实只有寥寥数人,萧瑾便是其中之一。十余年来,这位帅才从未让他失望过,若非有他镇守虎城,开平帝未必就敢行险让路敏担任西军主帅。 他朝旁边的内监招招手,随后便有几名内监捧着一块牌匾来到御书房中。 萧瑾一眼便看见牌匾上的四个字,即便他已经见惯风雨,此时仍旧忍不住暗自激动。 开平帝温声道:“除了金银田庄之外,朕再赐你这块匾额,酬劳你在西境十余年的辛苦。”
萧瑾大礼参拜道:“臣谢过陛下隆恩,承蒙陛下如此美誉,臣敢不死而后已!”
只见匾额上写道:忠贯日月。 当年谷梁从南境返回京都,开平帝亦赐下一块“公忠体国”的匾额,而后再无人能压制谷梁的平步青云。 如今萧瑾成为王平章和谷梁之后的第三人,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开平帝道:“这块匾额可以悬于府中宗祠之内,或能告慰尔先祖之灵。”
萧瑾感激涕零,再三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