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书房中。
沈默云坐在一张圆凳上,将竹楼之中裴越和燕王的对话一五一十地道来,没有遗漏半个字。 开平帝静静地听着,望着面前那本古卷,良久之后神情复杂地说道:“裴越倒是一片良苦用心。”这指的是裴越最后那番话,不仅体恤圣心,更是隐含对燕王的规劝之意。倘若幕后指使宁丰致的人真是燕王,那么裴越便是暗示他此事到此为止,不要想着继续掀起风浪。 沈默云略显疑惑地说道:“臣有一事不明,为何裴越能认定刺杀案是燕王主使?”
开平帝反问道:“你觉得裴越在构陷老四?”
沈默云摇摇头,缓缓说道:“陛下,臣只是想不明白而已。宁丰致身为大殿下的亲信,故意用两起刺杀案让大殿下被迫顶罪,这其中肯定有人在暗中搞鬼。只是从时局来分析的话,二殿下甚至是六殿下都更有可能。毕竟,他们才是皇后嫡子。”
这个判断自然很有道理,即便大皇子因为此时跌落凡尘,储君之位也轮不到燕王。 开平帝冷笑道:“起初朕也是这般想的,后来经过裴越的提醒,朕才想清楚整件事的脉络。”
他看了一眼沈默云,寒声道:“朕这个四儿子端的好手段,就是不知道他为这套连环计准备了多少年。”
沈默云沉思片刻,略显惊讶地说道:“难道他还不肯放手?”
如今大皇子背着一口谋害功臣的大黑锅,在朝野上下的名声已经跌到谷底,这样的人显然不可能有资格成为储君。不管开平帝有多偏爱他,都不可能强行压制群臣将刘贤立为储君,那样只会让朝堂大乱。 开平帝目光幽深,缓缓说道:“他已经成功算计自己的长兄,又怎会半途而废?接下来只需要祸水东引,将陷害大皇子的罪名扣在老二身上,他便已经成功了大半。起初朕以为他只是想针对老大,裴越却告诉朕,这个阴谋远不止于此,接下来还会有一波风浪。”
饶是见惯勾心斗角,沈默云心中也不禁泛起一丝凉气。 他轻声说道:“宁丰致在五年前进入鲁王府,因为屡次帮大殿下出谋划策,所以逐渐受到大殿下的信任。倘若裴越所言为真,那岂不是意味着四殿下在五年前就开始——” 开平帝道:“那年他才十九岁,实际上这个计划的时间还要更早,毕竟培养一名死士需要时间。你不要忘了,我这个儿子十三岁就开始举办闲云评,迄今已然十一年。”
沈默云神色古怪地说道:“臣记得裴越破门而出的时候刚好也是十三岁。”
开平帝眼帘微垂,怅然道:“朕原本以为,老大老二和老六一心争抢储君的位置,老四愿意如闲云野鹤一般自由自在也是好事。如今看来,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谋划这一切,步步经营始终不肯放弃。朕年事已高,立储之事已经提上日程,他终于等来机会,又怎会听从裴越的劝谏?”
沈默云奇道:“如果这件事真是四殿下所为,裴越竟然肯偃旗息鼓?”
开平帝回想起那个微雨的夜晚,裴越在两仪殿偏殿中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不禁轻叹道:“连你都想不明白,可见朕没有看错人。他只是想确认真凶,却不愿朝局动荡。毕竟老大如今的名声已经臭了,如果再牵扯出其他皇子,世人如何看待天家?”
他顿了一顿,语气复杂地说道:“他告诉朕,倘若老四能够主动坦白自己的罪过,并且放弃经营多年的势力,他就不追究老四的祸心,还希望朕能够让老四富贵一生。”
沈默云心中震撼不已。 他没想到竟然能够从冷酷无情的陛下口中听到这样的言辞,这还是那个连先帝都敢杀的君王吗? 最重要的是,裴越这小子到底给陛下吃了什么迷魂药? 让燕王认罪再放弃经营十多年的势力,那岂不是比杀了他更难受?对于一名皇子亲王来说,没有任何实权的荣华富贵算什么? 到了此时此刻,沈默云不禁有些佩服裴越,能够在严苛的陛下面前表现得如此完美,这可是当初裴贞和王平章都做不到的壮举。 只是他忽略了一件事,当年的开平帝二十余岁,正是踌躇满志精力旺盛的年纪,像裴贞和王平章又是先帝甚至中宗时期就崛起的臣子,交心本就极其困难。如今开平帝已近中年,几名皇子都不算成器,小辈之中裴越太过亮眼,又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忠臣,其中微妙之处难以描述。 顺着开平帝的话头,沈默云沉吟道:“陛下,如果四殿下不肯放弃的话,恐怕接下来就会有人替大殿下鸣冤。”
只有为刘贤鸣冤,燕王才有机会将刺杀案的嫌疑扣到其他兄弟身上。 开平帝面色渐渐冷肃,寒声道:“朕想看看他究竟拉拢了多少大臣。”
沈默云叹道:“希望四殿下能听懂裴越的规劝。”
想起裴越在这件事里的表现,开平帝心绪复杂,缓缓说道:“只可惜裴越那小子不是——” 沈默云悚然一惊,不顾君臣尊卑打断道:“陛下!”
这话要是从开平帝口中说出来,那会让裴越陷入必死之地。 开平帝醒过神来,自嘲一笑。 帝王的威严气度重新回到他的身上,握紧面前的古书,强硬地说道:“倘若他想不明白,朕会让他明白,有些东西朕不给,他便不能要!”
…… 四月初一日,历书曰,虹始见。 皇宫,承天殿。 卯时初刻,百官入殿。 今日乃是朔朝,在京文武官员凡九品以上尽皆参加,两府重臣当先领朝。 令百官略感奇怪的是,四位成年皇子也出现在朝会上,连被贬为镇国将军的大皇子刘贤也没有缺席。需知十六年来,开平帝不允许皇子们直接插手朝政,所以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皇帝仪仗驾临,群臣山呼万岁。 礼仪过后,内监都知高声道:“百官有事启奏。”
恢弘宽敞的承天殿大殿之内鸦雀无声,渗着一股令人心思难安的死寂。 开平帝高坐于龙椅之上,目光从右到左扫过,最后停留在一个年轻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