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北郊,朝廷大军撤退之后一路往南。
李訾面容上除了愤怒之外,还有几分挥之不去的疑惑神色。 三千禁军和南营两卫大部分都是步卒,以藏锋卫令人艳羡的机动性,完全可以沿途追杀,但是裴越没有这样做。 这个疑问直到撞上匆匆赶来的守备师援军之后,萧瑾的一句话便让李訾明白过来。 “晋王怀疑你是佯装落败使诈,因此才没有让藏锋卫继续追击,以免落入我们的陷阱之中。”李訾不由得皱起眉头,叹道:“他竟然如此小心。”
萧瑾想起半年前在南境的所见所闻,感慨道:“晋王用兵正奇相合,看似常有鲁莽冒险之举,但是事后复盘战役进程,我惊奇地发现他已经尽可能谋算所有的意外状况。不论当年初出茅庐时在西境面对谢林,一手瞒天过海彻底盘活北线战事,还是在江陵之战中以身做饵,将方谢晓戏耍于股掌之间,都能看出他疯狂的外表下是一颗缜密通透的玲珑心。”
此时两人身边并无旁人,因此李訾也不必虚言伪饰,他略显艰难地说道:“藏锋卫果然强大。”
萧瑾了解完先前的所有细节,幽幽道:“藏锋卫再强也只有一万余骑,一旦陷入阵地战中,不一定还能摧枯拉朽。相较于这支骑兵,我眼下更担心那支泰安卫。”
“泰安卫?”
李訾沉吟道:“唐临汾确是一员骁将。”
萧瑾摇头道:“个人武勇能够发挥的作用有限。我只是想不明白一件事,既然晋王早有准备,按常理而言他应该将泰安卫摆在明面上,将藏锋卫用作奇兵,如此方为上策。”
两人都觉得有些头疼,为将者最不喜的便是这种状况。 藏锋卫的确很强,但是只要它出现在正面战场上,己方总有拦阻破解之法。然而一支精锐步军卫消失得无影无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这才是让人心烦之处。 李訾缓缓道:“会不会是晋王将泰安卫派去了古蔺驿?”
萧瑾凝眸细思,随即否定了这个可能:“谷军机这次回京带着藏锋卫和灵州左卫。据我所知,灵州左卫实力一般,如果裴越的重心放在西边,那么藏锋卫完全可以协助灵州左卫冲阵,不必这般大费周章。”
他顿了一顿,又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击败藏锋卫,这是晋王手中最强的本钱。哪怕是拼光守备师这两万人,只要啃下这块硬骨头,晋王便没有逆转局势的机会。”
李訾颔首赞同,两人随即开始安排结阵迎敌。 先前一战,李訾麾下兵力损失并不多,如今与萧瑾带来的守备师合并,总兵力仍有四万余人。 萧瑾虽然在南境战事中连败两场,但他据守虎城十年之久,应对西吴骑兵的经验极其丰富,十分擅于搭建阻击阵型。在他的指挥调配下,朝廷大军继续南撤,一直到接近京都北郊十余里地时停下,然后在官道旁的一片平地列阵,侧后方是数座连绵矮山,这种地形可以最大限度地抵消骑兵冲锋之时的恐怖杀伤力。 约莫一刻多钟过后,随着游骑斥候回报,藏锋卫的身影出现在北面官道上。 萧瑾和李訾神色凝重,他们都清楚这一战关系到朝廷的未来,以及他们个人的生死荣辱。 藏锋卫策马徐行,不急不缓,时而下马步行,以此来保障和恢复坐骑的脚力。 相较于朝廷那边两位大将的紧张和不安,裴越的神情显得从容许多。 队伍后半段,在王府亲卫和五百甲士的保护中,一众大臣神情各异。 耳闻与目睹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观感,即便过往数年间藏锋卫的威名让他们耳朵都听出了茧子,也远远比不上今日这场小规模厮杀带来的震撼。无论禁军还是南营两卫,在大梁军队序列中都属于顶尖的档次,然而他们的防线在藏锋卫铁骑面前便如豆腐一般脆弱。 这些人当然不知道南营将士本就战意不够坚决,战事取胜攻心为上,所以裴越才让陈显达不计牺牲直接碾压三千禁军,由此牵一发而动全身,瞬间摧毁朝廷军队的抵抗意志。 他们只看见藏锋卫天下无敌,继而生出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人惶恐不安如见末日,有人眼眸转动若有所思,也有人满面不忍之色。 唯有翰林学士吴存仁面色阴沉,无论旁边谁来搭话,始终一言不发。 前方军队逐渐止步,众人虽看不清远处情形,却也从藏锋卫列阵这一幕意识到,定然是朝廷组织大军卷土重来,一些人登时心生希望。 便在这时,数骑快速驰来,领头者正是冯毅。 只听他一声令下,两名身材精壮的骑士下马走来,冷漠地架起吴存仁,将他推上坐骑,然后两人将他夹在中间,一人拽着他的缰绳。 吴存仁何时遭遇过如此无礼的对待,但他知道跟这些鲁莽的兵卒讲不了道理,因此干脆闭上嘴巴。 人群之中,工部尚书简容忽然问道:“冯统领,你要做什么?”
冯毅不敢大意,在马上抱拳行礼道:“回简大人,王爷有令,带吴学士前去问话。”
简容面露迟疑,最终还是站了回去。 事已至此,恐怕没人能改变晋王殿下的决心。 两军阵前,旌旗招展。 被两骑带到裴越面前,吴存仁面无惧色,眼底深处唯有决然之色。这短短的百余丈距离,他脑海中出现次数最多的词是祭旗二字。依照他对裴越的了解,这位在战场上崛起的亲王素来不忌杀人,而当他依靠藏锋卫取得战场上的主动权后,想必第一件事就是要用自己的人头震慑对面的朝廷大军。 不过一死而已。 吴存仁神情渐趋从容,望着裴越的目光中隐有嘲讽。 然而裴越的第一句话便让他疑惑不解。 “本王今日不会杀你。”
裴越抬手指向对面的朝廷大军,徐徐道:“你想用自己的性命激起那些将士们的愤怒,说不定还能凭借此举名留青史,但本王偏不让你如愿。等到此战落幕之后,本王会通过朝廷查案的程序,将你在陷害本王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调查清楚。本王会让人一五一十写清楚你的罪状,不添油加醋,也不会无中生有,本王要用光明正大的方式,将你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吴存仁终于面色发白。 这番话犹如一柄柄钢刀砍在他的心口上,让他痛彻心扉神魂俱裂,茫茫大地几无容身之处。 裴越缓缓舒出一口浊气,直视着他的双眼说道:“你想青史留名?本王偏要让你遗臭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