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均不仅知道清河徐氏的千金小姐与自家少爷之间的纠葛,还清楚如今执掌祥云号的沈小姐在裴越心中的特殊地位,因而在看到他面上难得一见的些许怅惘之后,悄然垂首挪开视线。
“咳咳……” 裴越清了清嗓子,揉着眉心说道:“你回去之后,让戚闵再挑一些好手潜入南周境内,打探一下徐初容的境况。如果……如果她被徐徽言限制人身自由,及时飞鸽传书告诉我。”祁均肃然道:“是,少爷。”
裴越按下心中遐思,缓缓道:“先生派你回来,其实是想问我对于南境战事的态度吧?”
祁均眼中显露惊讶之色,旋即点头道:“是的,少爷。席先生说,这一仗关乎将来朝堂上的格局,希望少爷能够慎重抉择。”
“慎重?”
“席先生反复衡量过局势,认为不宜过早让南周覆灭。原因有三,其一是战场的重心在西面,应当优先解决西吴的威胁。如果能以倒卷之势歼灭西吴大军,哪怕不谋夺吴国京城,只要攻取高阳平原上的六座坚城,将养马之地收入囊中,西吴便没有了威胁。”
“继续。”
“其二,眼下皇帝对于少爷极为倚重,但若是两面战事进行得太过顺利,难免会有鸟尽弓藏之忧,不得不防。目前看来,吴太后对皇帝的影响更大,她可能会在少爷气势最盛的时候动手。席先生说,吴太后有小慧却无大智,眼界和胸襟皆比不上先帝。当初先帝在时,吴太后尚能守住本心认清局势,现在宫中以她为尊,兼之有先帝遇刺的怨恨藏在心中,或许会做出过激的决定。”
裴越微微颔首,其实他掌握的消息更详细,毕竟如今的太史台阁几乎在他掌握之中,銮仪卫中也有眼线耳目,宫中那位皇太后这几个月来确实见过一些人。虽然目前他还不完全确认那些人的真实身份,但大概猜出那是开平帝留给天家的底牌。 祁均继续说道:“最后便是南境五州的改革变法,如果将战事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我们可以继续推行更加深入的发展。如果少爷想要一战底定南方大业,那么我们需要重新制定完整的谋划,总不能让别人窃取少爷的成果,因此席先生让我请示少爷,南境之战究竟要做到哪一步?”
这个问题看似笼统,裴越却明白席先生的用意。 帮助萧瑾守住天沧江防线,还是派兵截断周军后路击溃他们的主力,亦或者奇兵迂回直取建安,对于裴越而言每种选择代表着不同的野心。 甚至还有第四种选择,那便是算计萧瑾,至少让他狼狈返京,接下来便只有裴越能够接手残局。到那时是打是和皆由裴越决定,凭借这两年他在南境的布局落子,可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如何抉择? 良久之后,裴越淡然道:“你且在前院住下,明日我会予你答复。”
“是。”
…… 青崖小筑。 叶七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小腹微微拱起,只因她原本身段纤瘦,是以并不明显。 如今她的眼神少了些英气,多了些柔光,肌肤愈发光洁白皙,渐有成熟妇人的韵致。 裴越缓步来到她身边,如同往常那般俯身靠过去听了听,温言道:“小家伙倒是很老实。”
叶七笑吟吟地问道:“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裴越在她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掌说道:“无论男孩女孩我都喜欢,但是我不瞒你,我希望是个男孩。”
叶七偏着头好奇地问道:“为何?”
在很早之前她便知道裴越与这世上的绝大多数男子不同,本心里并无男女偏见,从他对桃花和沈淡墨的态度便能知悉。 裴越似有所感地道:“是男孩的话,将来咱家的家业就容易分得清楚。”
叶七哑然失笑,知道他想起了今上坎坷的登基之路,柔声道:“你应该信任我和蓁儿妹子。”
“那是自然。”
裴越点点头,轻叹道:“只是孩子长大之后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其实我不是担心有兄弟阋墙之忧,而是——”
他转过头凝望着叶七明亮的双眸,微笑道:“无论将来这家里有多少孩子,我会将家业平分给他们,包括女儿在内。如果你肚子里的是长子,有你帮我教育他,我觉得这件事会更加轻松。”叶七的眼神愈发温柔,颔首道:“我当然会帮你。不过,你这话可别让她们听见,否则有你好受的。”
裴越爽朗笑着,感慨道:“其实不论你和蓁儿谁先怀上,我都会这样说的。毕竟等到我快死的时候,这个世界早就变样了,有些规矩需要改一改。”
叶七敏锐地察觉到他心境的变化,轻声问道:“是不是朝中有烦忧?”
裴越沉默片刻,缓缓道:“先生派人问我,有没有想过取而代之?”
叶七微微一怔,神情随之变得凝重。 裴越便将祁均的话简略复述一遍,继而道:“老实说,我没有想过,但我也知道欲推行变法必须站在最高处,否则不说人亡政息,就算我还活着的时候,迟早都会跟皇权产生冲突。毕竟这些年一步步走下来,我要做的是削弱皇权,将这头噬人的猛虎关进笼子,就算是我自己都无法停止这个进程。”
这是他第一次向身边人袒露自己的想法。 当然即便他不说,叶七也已隐隐猜到。 她思忖片刻之后问道:“你担心阻力太大?”
“阻力必然会有,就拿礼部尚书盛端明来说,他会支持我的改革,但也会誓死守护刘家的皇位,更不必说东府两位执政。”
裴越神情淡然,徐徐道:“先生的意思是,我可以利用眼下的机会,先解决萧瑾然后掌控边军,接下来将南境五州和天沧江南岸的疆域连成一片,到那个时候便有了足够的底气掀桌子。”
叶七静静地望着他,虽未多言,裴越却已明白她的心思。 无论他做出怎样的决定,两人早已心心相印,唯有共进退三字。 裴越陷入漫长的沉思之中。 窗外鸟语花香,宁静雅致。 裴越摇了摇头,长舒一口气。 叶七便问道:“决定了?”
裴越道:“我答应过先帝,不会欺负后继之君。但是,我不能因为自己的恻隐之心让你们都陷入危险,所以肯定会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叶七莞尔道:“其实我觉得……这或许是席先生故意为之。”
“嗯?”
裴越眨了眨眼。
叶七道:“席先生才是最了解你的那个人,怎会不知你在这些事情上的原则?他这样做只是想坚定你的决心,以免你被一些人蛊惑,随意更改你们拟定的计划。”裴越抬手在她挺翘的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道:“夫人果然聪慧。”
叶七略显羞意,提醒道:“席先生有句话没说错,防人之心不可无,宫里的太后不是心思单纯之辈。”
裴越笑了笑,从容地道:“宫里的生活乏味无趣,太后娘娘静极思动,心思难免杂乱,所以只需要给她找点事情做,我相信她每天晚上都会睡得很踏实。”
叶七不解地看着他。 裴越眼中闪过一抹狡黠:“自古以来,婆媳问题都是最棘手的家务事。”
“你是说……清河公主?”
“不,她如今是贵妃娘娘,而且比皇后更受宠,刘贤十日里至少有一半的日子在明德殿就寝。”
“你居然连这种事都知道?”
“雕虫小技而已,夫人不必惊讶。”
“那皇帝呢?他将来肯定要收回你手里的权柄。”
“所以我只能先织一张网。”
叶七渐渐明白过来,主动道:“既然你已有了决断,那么便去忙罢,我歇个午觉之后去找蓁儿妹子说说话。”
裴越凑过去在她鼻尖上亲了一下,起身道:“谨遵夫人教诲。”
叶七忽然道:“对了,你今天晚上去蓁儿妹子那里安寝。”
裴越险些一个趔趄,扭头望去只见叶七笑意盈盈,不由得赞叹道:“夫人,您真是太贤惠了。”
叶七白了他一眼,似嗔非嗔地挥了挥手。 …… 翌日,偏厅之中。 祁均安静地听着裴越的叮嘱,确保没有遗漏一个字眼。 “都记下了吗?”
“记下了,少爷。”
裴越满意地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交到祁均手中说道:“将这封信交给沈姑娘。”
祁均恭敬地道:“是,少爷。”
待其离开之后,裴越凝望着窗外初春的景色,轻声自语道:“希望你们不要逼我提刀杀人。”
眸中精光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