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七年,六月初三。
历书曰,大雨时行。
入夜之后,宫内灯火辉煌,氛围沉郁,伤势尚未痊愈的禁军主帅李訾亲自领军四处巡视。
兴庆殿外殿,一众大臣分两排而坐,计有左执政莫蒿礼、右执政洛庭、右军机谷梁、守备师主帅萧瑾、东府参政韩公端和裴越等六位辅政大臣,另有御史大夫黄仁泰、六部尚书、石炭寺监简容、南安侯苏武和普定侯陈桓等重臣。
大梁人杰煌煌齐聚,所有人的表情沉重且肃穆。
都中已经肃清,负隅顽抗的叛军尽皆伏诛,试图隐匿逃避惩处的叛军亦悉数被找了出来。城外西营和南营的军卒分开进行甄别,参与谋反的文武官员全部抄家灭族,普通士卒则按照裴越拟定的规则予以不同程度的惩治。
人头滚滚血流满地,但是朝中无人为之求情,因为这是证据确凿的弑君谋反。
甚至眼下这种状况已经超出很多人的预料,因为开平帝在临终之前并未狂性大发,虽然杀了不少人,但实际上收敛了很多,这自然是裴越和莫蒿礼规劝的结果。
至于两位主谋的结局,王平章已经被裴越手刃。六皇子刘质在验明正身之后,开平帝赐下三尺白绫,命萧瑾和陈安全程监视,刘质遂自缢于宫中。
如今城内有禁军和守备师,城外则有京军北营、长弓军和陈桓亲率的南军精锐骑兵,兼之朝廷明发圣旨昭告天下,将王平章和六皇子刘质谋反的经过与下场详细说明,极大地消弭了这场叛乱引发的震动和人心惶惶。
恐怕王平章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苦心孤诣筹谋良久的谋反如同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更快,只是让人间涌起一片涟漪,然后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然,这场谋反造成的部分影响在短时间内还无法显现,或许要随着时间的流逝才逐渐露出狰狞的爪牙。
对于殿内这些重臣来说,这段时间他们每个人都很辛苦,好在京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正常。只是他们却没有心情欢欣喜悦,尤其是今天午后接到宫中传召,所有重臣被召来兴庆殿,那股悲伤沉痛的情绪便无法抑制地蔓延开来。
从午后一直到深夜,他们都在外殿等待着,莫蒿礼与除裴越之外的五位辅政大臣先后入内,每个人都与开平帝见了大概一炷香左右的时间。
然而开平帝始终没有召见裴越,这不禁让其他大臣颇为奇怪,但是他们并不会肤浅地认为裴越受到冷遇,反而隐约意识到皇帝陛下极有可能会将他留到最后一个。
面对周遭不时望过来的目光,裴越恍若未觉,他只是望着通往寝殿的方向怔怔出神。
……
寝殿之中,沉香袅袅。
吴贵妃伏在龙床边,双手握着开平帝干枯瘦削的手腕,极力克制着不发出哀声,然而双眼已经哭到红肿。
太子刘贤肃立一旁,望着躺在龙床上眼眶深陷脸色惨白的中年男人,不得不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制住胸中的悲痛不至于仓皇失态。
从他记事之日起,父皇便是昂然立于天地之间的伟岸身影,满朝文武无不敬畏。
即便是当初那些少不更事的岁月,他也知道大梁在父皇的治理下日渐强大,百姓安居乐业吏治逐渐清明,国力和武备更是蒸蒸日上。从中宗朝末期三国鼎立难分上下的局势,到开平四年开始大梁连续在边境上重创西吴和南周,这足以证明此刻龙床上这位极其虚弱的君王的功绩。
便是立下赫赫军功的裴越也承认,他能够在弱冠之年完成如斯壮举,离不开朝廷的后勤支持和边军的骁勇善战。
无论古今中外,战争到最后永远比拼的是国力。
十七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倘若没有开平帝的夜以继日励精图治,大梁断无可能具备如此强大的国力。
这样一位兼具帝王心术与治政手段的君王,在身受重伤之后用太医的金针秘法强行维持精力,无比顽强坚韧地撑过七天时间,将朝中和军中的局势再三捋顺之后,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父皇……”刘贤一开口便险些忍不住,语调颤抖满眼泪花。
开平帝已经很虚弱了,此生从未有过这样的虚弱。
他望着身材高大微微佝偻站着的刘贤,艰难地无声笑了笑,继而说道:“站直了,不要哭。”
“是,父皇。”
刘贤快速地擦干眼角的泪痕,然后挺直腰杆肃立。
开平帝痛苦地轻咳两声,缓缓道:“莫蒿礼的身体状况不太好,这两年一直非常辛苦地坚持着,朕同他说了,至少等到你改元之后,朝局稳定再乞骸骨。等他过世之后,你要极尽恩宠,让他配享太庙。”
刘贤垂首应道:“儿臣谨记在心。”
开平帝又道:“东府这边的调整不必等到那个时候,守孝……咳咳……守孝二十七天之后,你便擢洛季玉为左执政,韩公端为右执政。他们是朕从登基以来一直观察的贤臣,足以扶保你君临天下。切记,这二人只需以诚相待,他们便可为你守住朝堂稳定。”
“是,父皇,儿臣不敢或忘。”
刘贤颤声道。
开平帝歇了片刻,徐徐道:“谷梁不会步王平章后尘,但你要擦亮眼睛盯着他。等过两年,裴越入西府之后,便可让谷梁告老归乡。若你不知该如何做,便多多请示你的母后。届时,萧瑾掌左军机之职,裴越可为右军机。”
“是,父皇。”
“有这四人在,你只要谨守本心勤政爱民,将来一定能完成朕的夙愿。但是,在你坐稳皇位之后,要学会提拔一些像吴存仁这样的年轻俊才,只有忠心你的人越来越多,天家的权柄才会越来越稳固。陈安的忠心不必怀疑,可以提拔他为銮仪卫指挥使。太史台阁那边,坤部主事荆楚可为右令斗,至于左令辰一职,暂且虚设吧。等到哪一天你真正有了能干的心腹,只要有沈默云一半才能,便可将台阁交给他。”
说到沈默云三字,开平帝眼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几分伤感之意。
他极力将那抹情绪压在心底,望着刘贤说道:“贤儿。”
刘贤怔住,随即眼泪如冲毁堤坝的洪水一般汹涌不止,猛然跪在地上哭喊道:“父皇,儿臣不要做皇帝,儿臣希望您健健康康地活着,儿臣愿意永远都做太子,父皇啊……”
吴贵妃亦是哀戚悲恸。
开平帝轻叹道:“傻孩子,真要等到那一天,你肯定会像刘赞与刘质那样对朕起了杀心。”
刘贤拼命摇头,已然泣不成声。
开平帝用力地抬起手摆了摆,继续说道:“朕十七年来一直在折腾,其实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个中缘由你母后很清楚,闲暇时可以让她讲给你听。但是你不同,你不需要像朕那样辛苦,只要牢牢记住一句话便可。”
刘贤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请父皇示下。”
开平帝道:“禁胜于身,则令行于民。令出于上,则天下有道。”
刘贤用力地点头道:“父皇教诲,儿臣一定会时刻铭记于心。”
开平帝欣慰地松口气,然后转头望着榻边的宫装贵人,眼中浮现极为罕见的柔情与愧疚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