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北平整个冬天格外寒冷昏沉,那天夜里却突然放了晴,最后一架飞机消失在东南天际,徒留一轮凄冷大月笼罩着空荡荡的西苑机场。王蒲忱将卷宗插进大衣外袋里,淡定地点燃一支烟,军统的人在他背后整齐站成一排,毫不掩饰目光中的好奇和讥笑。徐铁英到底是能单挑铁血救国会的人物,瘫在地上慢慢回过神,自己就爬起来。
回去再说吧。 王蒲忱一句话结束了所有尴尬。他示意行动组组长带孙朝忠上军统的车,亲自开党通局的车。孙朝忠脸上依旧看不出表情,动作僵硬地上了军统的车。行动组组长专程过来在王蒲忱耳边低声说了什么,顺带看了脸色铁青的徐铁英一眼。王蒲忱嘴里又换了一支烟,含义不明地一挥手,组长也就闭了嘴。 北平城里已经开始乱了。各大机关基本瘫痪,对外挂着警察局人口调查科牌子的党通局已是人去楼空,被人砸了锁进进出出大肆偷盗家具文具。王蒲忱只能带着车队奔向北平警察局,只见四门洞开,灯火通明,警察们老老实实蹲在大院里,另有一些新面孔秩序井然忙着糊掉警察局名牌上巨大的青天白日徽章,贴告示,插红旗。王蒲忱皱起眉头,立即在胡同口停了车,征询徐铁英的意见,徐局长? 徐铁英还没从方孟敖那一记窝心脚里醒过来,就又遭遇沉重打击,部下们竟这么怂,共产党的手竟这么快!车队已经引起了门口注意,有人大步流星走过来,再走,就露出逃窜意味了。王蒲忱大大方方下了车,扔掉残烟,眯眼打量着警察局的新主人。徐铁英只来得及低声提醒“刘云”,来人已经到了跟前,立即强堆起官僚应有的笑容,主动躬身握手,寒暄说,车经此地,未免兴起六朝之叹,不想贵党思民众之疾苦,这么快便接管警察局,鄙人实在钦佩感动之至啊。 再晚来一步,徐局长只怕就将北平罪犯流氓底档焚烧殆尽了。 刘云同志面相和善,说出的话却并不客气。他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王蒲忱,主动向他伸出了手,说,中共北平城工部部长刘云。您是—— 向来温和低调的王蒲忱,此刻微微抬起了下巴,双手一动不动负在背后。徐铁英从脚掌心往上冒寒气,急中生智,含混地说,鄙人一位故交。贵党履新接管,事务繁忙—— 我是王蒲忱。 要糟! 行动组长第一个推开车门跳了下来,军统的人包括孙朝忠都下了车,如临大敌,围站在王蒲忱身后。中共的人马也迅速聚集在刘云同志身边,满眼怒火,盯着这帮军统狗特务。倒是院子里单副局长那帮黑狗子,麻溜抱头就地趴下,动作之利索整齐叫徐铁英这张老脸顿时觉得火辣辣。刘云同志突然笑了笑,下意识往兜里摸,王蒲忱身后立即一片枪上膛的响声,被王蒲忱抬手止住了。刘云同志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什么来,回头问同志们,谁有烟? 北平物资断供已经半年,卷烟本就是紧俏品,在如今市面上可以当硬通货换粮食,谁兜里会有这个?有位面目黢黑的同志愤愤看了眼狗特务头子王蒲忱,咬牙在腰带里摸索了半晌,满脸不情愿地拿出了一根不知藏了多久、返潮变形的纸烟,递给刘云同志。刘云同志把烟递到王蒲忱面前,爽朗地说,王先生,北平城百废待兴,如此待客失礼了。想当年延安被经济封锁,烟草奇缺,有个烟瘾大的同志用茴香荆芥叶子晒干了自己做卷烟,这法子很快流行起来,解了不少同志的困难。共产党能从延安走到北平,就有能力、也有信心让这座旧城变新城。若王先生有意,三个月后,我保证用最好的纸烟款待你! 刘云同志的手稳稳举在半空,王蒲忱稳稳站在当地,两人一步之遥,火药味道渐渐弥漫开来。徐铁英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珠,王蒲忱出人意料地强硬不识时务,怎么就非要在此时,此地呢?!孙朝忠的手一直按在枪上,见王蒲忱身形微动,立即向前一步试图阻拦,王站长! 王蒲忱已优雅地伸出手,接住了那支烟,刘云同志用老式火镰帮着点燃,北平的寒风卷裹沙石垃圾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吸了一口霉旧的卷烟,王蒲忱又变回了徐铁英所熟悉的那个温良无害王站长,款款如对老友般问,民国二十五年,延安边保处来了位叫萧虎城的科长,专门负责肃反,民国二十八年三月离开延安到口外重建中共地下情报网,民国二十九年,军统在北平击毙倭皇特使,马汉山遭追捕外逃,得贵党暗中援手顺利脱身,执行人便是萧科长吧?贵党高义,军统上下十分感佩,不期今日得遇,幸会。 马汉山在抗战期间是条好汉。 刘云同志感慨地说,为了抗战,马家被鬼子杀害三条人命,共产党人同是国人,怎能束手干看。他后来腐化堕落之快,转变为人民公敌之快,令人震惊,也发人深省。王先生也是对抗战有功之人,贵站后期尚可说一声纪律整齐,鲜有屠戮无辜、劫掠侵占之事,在军统已属可贵。有句诗叫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王先生,共产党的手,也是可以握的。 刘云同志再次向王蒲忱伸出了手。 贵党毛润之先生也有句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 王蒲忱细长的手指捏灭那只闪烁红光的烟头,温和而礼貌地说,刘部长,多谢款待,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