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府百十号人顺次站列在正厅,李愿站在最前面。
李愿的表情很复杂,给陈羽的感觉,更多的像是一种类似于幽怨。就好像她去外面偷腥被李愿知道了,李愿很生气但是又不能发脾气,只能硬忍着,还得委屈自己和她好好言语的表情。
陈羽不知怎地就很心虚,明明她最近很乖,没有出去吃野餐。
“你…怎么了?”陈羽终是磕磕绊绊问道。
只见李愿表情愈发复杂,抬眼望向陈羽,又垂下了眼眸,突然矮了身形。
“参见大王,大王千岁躬安——”李愿带头屈膝,她身后的人也都跪地高呼,声音震耳。
陈羽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惊得一退,舌头与牙齿碰撞了好几回才想起怎么说话:“你…你干什么?!”
“恭迎大王。”李愿半垂着头,双手叠放,与肩齐高悬于身前一尺,声音淡定得可怕。
“你搞什么?!快点起来!”陈羽扔了圣旨冲上前想要扶起李愿。
“谢大王。”不待陈羽近身李愿便起来了,陈羽连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其余家丁侍女亦齐声高呼,起身。
“你存心气我?!”陈羽无端有些委屈,她分明完成了李愿交代的事,李愿还对她这么疏远。
李愿瞥了陈羽一眼,语气淡淡:“不敢。”
“你就是存心气我!带着这么多人一起来气我!”陈羽委屈地要哭,狠一跺脚,冲上前拦腰捞起李愿,扛起她便向小院飞去。
陈羽喜欢硬质的床,好在她的床乱得很,软枕棉被随意铺放,不然细皮嫩肉的长公主殿下指定摔得青紫。
将李愿扔到床上,陈羽欺身逼问:“你说!你为什么要气我?!”
背后一疼,紧接着便是陈羽放大的脸。不知道是怕陈羽真的走火入魔还是其他什么,李愿稍缓和了语气,道:“本宫未曾想过气恼大王,只是依制办事。”
“你这就是气我!”
“大王…”
“不许叫我大王!”
李愿的语气不知不觉又冷了:“可大王如今就是大王。”
“你!”
李愿推了推陈羽的肩膀:“请大王起身,您压疼本宫了。”
“疼死你算了!”陈羽闷哼一声,终究是站了起来。
李愿侧身借力坐起,亦站了起来。
陈羽抱着手上下打量一番,哼道:“压着哪了?”
李愿福身,谦恭道:“无甚大碍,多谢大王体恤。”
陈羽一甩手,大吼道:“不、许、叫、我、大、王!”
“大王即已受封,本宫自然应当改口。”
“我怎么知道父皇哪根筋搭错了封我当什么明王?!我自己还懵得一匹呢刚回来你就气我?!”
李愿一瞥:“你当真不知?”
“不、知!”“你说!为什么要气我?!你要我去打仗我去了也打赢了,为什么一回来你就不理我还要气我?!”
“本宫怎敢气大王?”
陈羽气得颅内生烟:“不许叫我大王!你听不懂人话吗?!”
李愿对上陈羽怒气腾腾的眼睛:“大王这是在命令本宫吗?”
“你欺负人!”陈羽飞脚踹翻一张圆椅,“不就是个什么狗屁明王吗?很厉害吗?!你不是就是要我入朝为官吗?我现在对你有什么坏处你要这么气我?!”
“不就是个明王?”李愿眼神一黯,幽幽然道,“大王可知“明王”意味着什么?”
陈羽眼皮一跳:“什么?”
“明王乃是嫡王之首,太子不测便可直接取而代之的国之贰储。”
“那有什么…”陈羽一顿,瞪目结舌。
她这才反应过来啊,李灿李炳不过是两个庶王便让李愿那般忌惮,如今她可是傍着陈家,有实实在在的兵权,还有整整二十城封地的嫡王之首!二十城,足够她自立为帝了。以她先前的表现,李愿自然完全相信她可以直接灭了天辰。退一万步,如今她是明王,哪天李焕“不小心”有个意外,李家江山就落到她手里了。无论哪个角度,她如今都是李焕甚至整个李家最大的绊脚石,李愿能不忌惮吗?
见陈羽的表情李愿便知她是想通了,却仍赌气似的问道:“大王明白了?”
陈羽则是满脸受伤地反问:“你不信我?”
李愿淡淡道:“若大王与本宫易位而处,大王敢信本宫吗?”
陈羽脱口而出:“敢。”
李愿心跳漏了一拍,缓了一息,沉眸道:“大王雅量。本宫胆小,不敢。”
“你知道我的身份。”
李愿一哽。确实,不得已时大不了把陈羽的女子身份捅出去,那样陈羽自然就会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李愿沉了口气,仍道:“如今知晓大王身份的,屈指可数。”严格来说有可能把她身份漏出去的,只有她、子离和李意三个人。
言下之意,只要陈羽狠一点把这三个人灭口,便再无威胁。三个非亲非故的人而已,换位思考,李愿自认她绝对会下手,而且是赶尽杀绝。
“我不会害你的。”
“为何?”
“爱”字在嘴边徘徊,却无论如何逃不出去,陈羽只得道:“因为你对我很重要,你是我在这里最重要的人,我答应过要保护你的,你也说过你会信我的。”
李愿沉默了。
她心底确实有一个名唤“直觉”的声音在不停地劝她相信陈羽,可是那声音一冒出苗头,就会被理性无情打压。
从驸马到大帅再到明王,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到她措手不及。当陈羽变成最大的“威胁”时,她真的不敢再相信陈羽尽力相助的承诺了。
这一次,直觉败给了理性。
“所以,”陈羽声音颤抖,“你要…杀我?”
李愿似乎给吓到了,浑身一颤。下一秒李愿便恢复了正常,淡淡道:“大王如今有什么好歹,何人嫌疑最大?”
当然是储君太子。所以即使李愿想动手都不行,非但不能动手,还得小心护着陈羽,以防李思李恩的栽赃。
陈羽倔强地追问:“所以你是想杀我的。”
“是。”掷地有声。
陈羽突然勾唇一笑:“想杀我为什么不动手呢?我保证不会牵连到你的。”
陈羽的笑容实在扎眼,李愿不得不撇开视线。“于焕儿名声不利。”李愿的声音有些乱了,内容却更加扎心。
陈羽嘴角愈发高扬,啧啧道:“你真是一个好姐姐,想杀我都要照顾李焕的名声。”
只用余光都遭受不住陈羽的笑了,李愿不知自己怎么了,只想逃离。于是李愿背过身,抬步欲走。
“李愿。”陈羽轻唤,李愿顿步。
陈羽想上前抱住李愿,又不敢。“如果哪天你要杀我,我不会反抗的。但是,我希望是你亲、自、动、手。”
李愿没有答复,脚步有些慌乱。
“殿下。”子离在门外候着,见李愿出来便迎了上去。
“驸马事先不知。”李愿眼神幽深,这样一来就是父皇一意孤行了,竟瞒得如此严实,看来是铁了心要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父皇如此做,究竟是为何呢?
子离眼神闪动,思量一番后又躬身禀报:“殿下,三殿下方才来过了,请您入宫一叙。”
李愿眼神一黯:“知道了。”
宣安殿。李愿走进时两杯清茶还冒着热气。
李意笑得灿烂:“本宫就知道姐姐会准时的。”
李愿坐下,却不动桌上幽香淡雅的佳茗。“唤本宫前来,何事?”
李意端起自己的茶盏呷了一口,道:“没事就不能请姐姐来叙叙旧吗?”
李愿斜眼一瞥:“你可知错?”
李意咂咂嘴:“本宫无错。”
“那我们便无旧可叙,告辞。”说着李愿便要起身。
李意摁住李愿的手,无奈道:“姐姐总是这么无趣,真是心疼姐夫,摊上姐姐这么个不知情'趣的枕边人。”
李愿打落李意的爪子,正襟危坐道:“你再不说本宫便真的走了。”
“好啦好啦,本宫就是想跟姐姐说一声,本宫先不搬到公主府了,再在宫中待几年。”
李愿眉毛一跳,显然有些吃惊:“府邸已然竣工,为何?”
“最近本宫发现了一些好玩的的东西,是母后留下的。”
“母后?”李愿一愣,随即明白了所谓“东西”指的是什么。
李愿犹豫了一会,终是提醒道:“很危险。”
李意满不在乎道:“总要留一个人在宫里,难道姐姐要搬回来?”
李愿不语,李意继续道:“通过这些东西,本宫方才知道一件事,一件姐姐现在非常在意的事。”
“什么?”
李意贴近了一些,轻声道:“司衣局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经秘密着手准备明王衮冕及各式王袍。”
李愿凤眼微瞪,三个月前,大约就是父皇阅兵之后,父皇早在那时就定了心思?!
见李愿震惊,李意轻笑一声,继续道:“母后当真神鬼之智,这么多年了,竟还能留下如此强力的东西。”这么多年了,皇帝秘密进行的事情都能从她留下的情报网中探听出来,恐怖如斯。
“母后…”谈及母后,思及母后临终前还未她们费心布局,李愿心中酸涩不已。
“呐,”李意怒其不争地瞥了一眼,继续道,“本宫又想了想,确实太危险了。”
李愿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认真听李意的后话。
李意嘴角一钩,继续道:“姐姐想啊,如今你们三人争位,煊儿是早早明确不争的。到时候就算李灿李炳走运赢了吧,只要我们姐弟安安分分的,他们为了显示仁爱也不会拿我们姐弟怎么样;可是这样一来,本宫就相当于站队了,是拿着本宫和煊儿的命在赌啊。”
李愿凤眼微眯:“你想要什么?”
李意笑得愈发灿烂:“要什么姐姐都给吗?”
李愿警惕道:“那要看是什么。”
“放心吧,不会要走姐姐的心头好的,就要一个对姐姐来说无关紧要的,人。”说罢李意还俏皮地歪了歪头。
“人?”李愿眉眼一凝,“你看上了本宫的暗卫?他们可不是无关紧要。”
李意捏着下巴思索一番,笑道:“对姐姐来说应该比暗卫更无关紧要。”
“你该不会看上了哪个家丁?”李愿眼神一转,补充道,“或者侍女。”
“现在不告诉你,等大局定了本宫自会上门讨要的,姐姐不要抵赖才好。”
“本宫从不食言。”李愿起身告辞,却见李意跟在后面。
“你做什么?”
“去找小鱼儿呐,”李意笑道,“她高升了不得请本宫喝酒?”
李愿皱眉:“驸马似乎不太高兴,你莫要去触她的霉头。”
李意假得不能再假地一惊:“她还能有不高兴的时候?一定是你气她了。”
“……”
见李愿不说话李意笑得更加放肆了,脚尖一点先过李愿出门,还不忘留下一句:“姐姐慢慢走吧,本宫先行一步了!”
早晚打得你求饶。李愿一哼,迈步向外走。
李意降落在陈羽小院,看见一个落寞的背影。
陈羽很郁闷。现在不管她走到哪里,但凡遇到个活人都叫她“大王”,她让他们改口他们就噗通噗通地跪倒说“不敢”。用脑毛想都知道谁指使的!
“谁敢招惹我们大王啊?”李意上前拍了拍陈羽的肩膀。
陈羽怒气冲冲地转头,见是李意,惊得瞪大了眼睛,随即便一脸受伤。
“连你也跟着凑热闹!”陈羽大吼一声,飞身向屋顶掠去,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得,李意耸耸肩,真碰着逆鳞了,还是一击即中,还是想想一会怎么哄吧。李意于是又背着手晃晃悠悠到李愿的书房等某人。
陈羽一路在屋顶是飞奔,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熟悉的房间。
还是白天,时夜应该在楼下,房里没人。
陈羽打断窗栓翻窗入内,翻找出几坛酒,仔细一看,还是她送给时夜的。
那就是烈酒了,陈羽拍开泥封直接抱着坛子吹。
午后困意最浓,日头也最烈,正常人都躲家里午休了,包括那些个嫖客。客人稀少,时夜终于有空上楼休息一会,怎料刚一进门便看见大开的窗户。她正要喊人,余光便闯入一抹熟悉的白色。
主君抱着酒坛躺在地上,似是醉了,边上还散落着几个空坛。
“主君?”时夜轻声上前,跪在陈羽身侧,小心地将她扶起,“主君您怎么了?”
陈羽迷迷糊糊地睁眼,突然发力,倾身将时夜压在身下,随即又无力支撑,直接趴在了时夜身上。陈羽略微昏沉地嘟囔道:“我还以为连你也要叫我“大王”了…”
圣旨颁布之后便昭告了天下,此等大事如今已然全城皆知。
时夜虚虚扶着陈羽以防她跌落,柔声道:“主君无论是何身份都是时夜的主君,时夜怎敢妄自改口?”
“她们就没有你这样的觉悟…嗝儿…”陈羽翻动脑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着,打了个酒嗝。
“主君,您醉了。”如此浓烈的酒气,只有主君赏赐的那几坛烈酒可以做到了。
“我没有!”陈羽大吼一声,又突然脱力,低声嗫喏,“我从来不醉…”
“主君,时夜伺候您寝下可好?”
听烦了“大王”,这一声声“主君”真听得陈羽浑身舒畅,“嗯…”
陈羽趴在时夜身上睡着了,时夜轻道一声“恕罪”,抱着陈羽将她小心安置在床上,去打了温水为她擦拭。
主君生得真俊俏。丝帕划过陈羽的面庞,紧紧跟随的,还有时夜倾慕的目光。随即又恍然明白自己的胆大包天思绪,时夜吓得一抖。随后时夜敛了露骨的眼神,却压不住眼底的柔情。
饮了如此多烈酒,醒来怕是要头疼。思及此,时夜起身去厨房熬了一碗醒酒汤,小心地喂陈羽喝下。
喂入最后一小勺醒酒汤,时夜正要起身却突然被一只手抓住。
“别走,”陈羽嘟囔,“陪我睡…”
时夜内心波涛汹涌,面色仍旧如常,温声道:“主君,您认错人了。”
陈羽迷迷糊糊睁开一条缝,使力一拽将时夜拉到怀里抱住,嘟囔道:“没错,你是时夜…今天我不高兴,就要你陪我睡…”
碗从手中飞出去了,碎成几瓣。时夜被陈羽锁着,动弹不得。第一次与主君上床只单纯的睡觉,有些奇妙。
陈羽醒时天已经黑透了,脑袋有些昏沉,却不痛。
怀里有什么软软的东西,陈羽低头一看,正好逮到时夜落荒而逃的眼神。
“主君您醒了?可安寝?”盯着主君看了这许久,还被逮个正着,怕不会被主君罚吧?时夜没来由得慌了,却不知道她究竟希不希望被主君罚。
陈羽坐起来揉着头发,有些懵:“我怎么睡着了?”
“主君还说呢,”时夜亦坐起来,伸手帮陈羽整理衣襟,声音好似狐狸,“主君突然将时夜压着,却自个儿睡得深沉。”
“还委屈你了?”陈羽眨巴眨巴眼睛,看向时夜,眼神危险。
时夜一缩,喏喏道:“时夜可没说…”
“哼!”陈羽一把抓住时夜的手将她摁在床头,“你这个女人,惯会勾引我。”
“主君…”时夜轻轻挣扎。
“乖乖,今天我们玩点不一样的。”陈羽将床幔撕成长条,将时夜绑在床头。
逍遥处堂口的人发现自从这天之后,他们堂主就没碰过笔。
“咔哒”竹木碰撞的声音。“咳咳…主君…”时夜扭着腰,忍不住咳嗽,“主君宽恕,饶了时夜…”
“天还没亮呢…”陈羽解开床头的布条,想了想,踮脚绑到了床顶。
这床幔的质量真好。
“真的受不了了?”陈羽偏头问道。
“……”时夜垂眸不语。
陈羽一哼:“口是心非的女人。”
破晓,陈羽搂着疲惫得昏睡的时夜躺下。她在逃避,她不想回去。
亲王受封,须斋戒沐浴五日后前往太庙祭告祖宗。对陈羽来说这斋戒沐浴自然是摆设。
祭祖前一天,宣安殿。
“小鱼儿,你难受就哭出来嘛,这样憋着多难受?”李意轻轻拍着陈羽后背,无奈道。
“李愿就是想气死我,咳咳…”陈羽灌了一口酒,又呛出来大半,“杀一个人那么多手段,她干嘛偏偏想要把我气死?!”陈羽将酒坛一甩,曲起腿虚软一蹬,圆桌倾倒,上面的酒坛杯盏碎落一地。
“愿姐姐究竟怎么气你了?”李意小心地将陈羽拉到另一张干净的椅子上,“你一来就喝得烂醉,满嘴愿姐姐气你,你又不说她如何气你。”
“她就是气我…”陈羽倒在椅子上,仰望雕梁画栋。
“李愿,你有喜欢的人吗?”
“焕儿?”
“除了太子呢?还有没有?”
“父皇母后。”李愿思量许久,在心里补充上“意儿”。
“我是说,除了亲情,就是其他的…喜欢?”
李愿眉眼一颦,不满道:“大王是指情爱?”
“昂~”
李愿语气含怒:“情爱误人,如今大敌当前、时不我待,大王现在却要与本宫谈论虚无的情爱?”
“虚无吗?爱情是人类的生活必需诶。”
“本宫如今没空谈情说爱,大王若是实在清闲可以去寻长安,她大概有此闲心!”说着李愿起身送客。
“你的意思是等你有空了就可以谈情说爱了?”
陈羽没有等到回答。
李意好生无奈,心下闪过同情,却又开口道:“愿姐姐自小通读史书,深知情爱误人误国,故不喜谈论情爱。”
陈羽看向李意。
“所以,”李意深深一叹,“很难。”
“她说现在没空,等李焕当皇帝了是不是就有空了?或者,”陈羽眼中闪过杀气,“或者我直接杀了李灿李炳…”
李意摇头:“不可,以我对愿姐姐的了解,若你如此做了,你们之间定然是你死我活,你们俩至少得死一个。”
“那只能等了…”陈羽喝了一大口酒。
“为何要执着于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呢?”
“为何?”陈羽微愣,随即一笑,灿若星河:“因为本天才就是喜欢挑战不可能!”
“挑战不可能?”李意微愣,随即勾唇浅笑,“确实挺有意思的。”
陈羽坐起,哪还有方才的颓丧:“你知道李愿喜欢什么吗?”
“愿姐姐?”李意眼神一飘,道,“当然是喜欢焕弟啊。”
“你存心恶心我?!”陈羽抬手打去,“我问的是她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东西?”李意旋身躲开,扶颔思索一番,道,“一叶清。”
“一叶清?那是什么?”
“产于南疆群山之中的一种茶,一叶入水、满堂清香,故名一叶清,愿姐姐最爱喝了。不过那是贡茶,她每年都是从内务府领的。”
“嗯…”陈羽若有所思,接着问道,“除了一叶清还有什么?”
“似乎是没了,愿姐姐不怎么看重口腹之欲和那些身外之物的。”
“不看重吗?”陈羽眼睛一转,想起馋酒的某狐狸精。
陈羽思索片刻,又道:“那送书?精神食粮。”
李意仍是摇头:“愿姐姐博古通今,当世藏书她大多都有涉猎,除非你能找到些国子监都没有的孤本。”
“那不多的是吗…”陈羽眼里闪动的都是精明,“她喜欢哪一类的书?”
“那自然是国史权谋、帝王经书。”
陈羽眼睛一转,敲定了书目。
下午,陈羽从皇宫回去,半路上却被人捞走了。没错,真的是捞走的,拦腰直接扛走,过程比德芙还丝滑。
终于踩到了结实的地面,陈羽仍心有余悸,捂着胸口控诉罪魁祸首:“阿爹你干什么?!你不是在北城吗?怎么回来了?”
陈丘双目微红,语气却听着冷静:“羽儿,你老实与阿爹说,你当真想当那明王吗?你若是不想,阿爹能让李洪把圣旨收回去。”
陈羽呡了呡嘴,答道:“我想护着她。”
陈丘好似中了一箭,受伤似的向后一踉跄:“你当真…心悦李愿?”
陈羽点头:“是。”
陈丘倔强道:“你年纪尚幼,或许不知何为心悦,或许只是…喜欢她的容貌。”
陈羽语气坚定:“我确定我爱的是李愿这个人,虽然包括她的容貌。”
一个“爱”字击碎了陈丘最后的防线,他的身形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一阵风都能吹得乱翻。眼眶发酸,陈丘急忙转身,几乎就在他背过身的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
陈丘一语不发地飞走了,只留陈羽一个人在原地。
城东
绿水映着青山,焕发着勃勃生机,显得可爱。
青山绿水间,一处山坡缓地,前方是潺潺的溪水,背后是钟灵毓秀的丘峦。
缓地上并排拱起一座小丘,立着两块碑,像一对恩爱依偎着的夫妻。
“大哥!”陈丘跌落在缓地上,几乎滚着撞上左边一块碑,“大哥啊!”陈丘浑然不觉疼痛,抱着青石号啕大哭。
“大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祖宗啊!我没能保住羽儿啊!大哥——”陈丘满脸涕泪捶胸顿足,哭至伤心甚至以头抢碑。
“大哥——”
哭得疲累,陈丘瘫在碑前,音色仍带啜泣。
“大哥,若我当年狠心做个了断,也不至于如今这般锥心刺骨…”
“大哥,你会不会恨我?早该结束的,我偏偏再将羽儿拖入轮回…”
“大哥,…………”
“大哥,羽儿是个好孩子,聪明得很呢,长得像你,俊俏…”
“可是…”陈丘又压抑不住哭腔,“可是为什么他的性子也随了你…”
“大哥…我们陈家的孩子怎么都这样命苦…”陈丘拍着冰冷的墓碑,希冀着那个如师如父的人可以出来,像儿时一般安抚他。
耳边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陈丘斜眼一扫,仍旧碎碎自语。
陈肆行至陈丘身前,放下手中的竹篮,单膝跪地:“二公子节哀。”
陈丘描着石碑上的字,木讷道:“如若本公子要你杀了李愿。”
陈肆神态恭敬,言语却很严肃:“佑严卫不杀李氏嫡脉。”
“那大哥就绝后了…”
“主君遗命高于一切。”
“命,都是命…”陈丘神情木讷,晃晃悠悠地站起,踉跄着走下山。
陈肆一拜,起身面向石碑。弯腰摆上贡品,双膝跪地,三稽首;起,再跪,再三稽首;再起,再跪,再三稽首,然后便如此跪着了。
“主君,属下来看您了,”九尺男儿竟也落泪,嗓音竟也颤抖,“即便宿命难逆,属下也会舍命护少主周全,护李家江山不衰,您便好好休息,不要操心了…”
随后陈肆便无声守着,一如他当年,直到另一阵脚步声闯入。
二人心照不宣地沉默。李洪放下手中的篮子,拿出两份贡品,分别放在两座石碑前,各自拜了三拜。
陈肆最后一稽首,起身,望着石碑满眼不舍。
“小将军还在恨孤吗?”李洪也盯着另一块碑,二人眼神并无交接。
良久的沉寂,安静到四周的鸟雀重新开嗓鸣叫。
“恨你,主君便能回来吗?”不知过了多久,陈肆转身,冷眼盯着李洪,“若是恨你能换主君回来,本将巴不得一日恨你千万遍。”
“若真能如此,孤也不劳烦小将军费心了。”
见陈肆不语,李洪自顾说道:“宿命如此,如今这样还能为天下万民谋福,姐夫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主君所愿从来不是天下万民,她才是。”
李洪眼底闪过落寞:“后来,也不是了…”
“不论是不是,本将都请殿下管束好儿女,若是再有个不长眼的伤了少主,”陈肆眼一斜,“主君遗命说的,也只是不伤性命,而、已。”
李洪低头轻笑:“陈家好本事,如此多英雄豪杰都为之鞠躬尽瘁。”
“本将本就是陈家家臣,”陈肆一瞪,又道,“再有本事也比不过李家的女儿有本事,勾得陈家整整十代人丢了魂,丧了命。”
“命命命,都是命,”李洪旋颈向天,叹道,“陈家丢一个儿子,我李家也要舍两个女儿,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陈肆的眼神登时又凌厉了许多,李洪苦笑着安抚道:“小将军放心吧,孤定然会让陈羽“寿终正寝”的,绝不让他横死。”
“但愿如此。”
陈肆也走了,空荡的地方只剩李洪一人。
“姐姐,姐夫,”李洪盘腿坐着,分别倒了两碗酒,然后自斟自饮,“我好累啊,你们在下面你侬我侬逍遥快活,留我一个人独面那些糟心事。”
“姐姐,你别怪我了,我也是按照姐夫的意思办的,他才是幕后主谋。你要是气不过,寻个机会挠他两下,你放心,姐夫不会反抗的。”
“姐夫,“对不起”你怕是都听烦了,可我还是得说。对不起,我祸害完你,现在还要去祸害你的独苗。愿儿她…和姐姐很像,陈羽也和你很像。如今我只能盼着焕儿不要像我。”
“姐姐,你说朕现在算不算一个好皇帝啊?朕多听话,那么多诱惑朕硬是忍住了,没有变成一个昏君…”
“姐夫,朕还是放不下小时候的梦想,如今你的梦想实现了,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我想尽量让他活得久一些,趁这几年,或者十几年,打造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天辰。”
“姐夫,你知道吗?你这儿子可没有你老实,他被陈二哥养得古灵精怪的。大早上来找我谈条件,还知道以退为进呢,从我手上要走了数不尽的金银粮草,还有什么五年免税,什么不得干涉内政,什么生杀予夺全凭他愿,明日那些老东西知道了,又要嗷嗷叫唤老久。”
“姐姐姐夫,你们在下面到底过得好不好啊?”李洪声音渐渐颤抖,终是没忍住,抹了一把泪,“我也没做错什么啊,怎么你们都不到梦里来找我的?还是你们团聚太高兴了,把我忘了?你们不能这样的,我会生气的…”
突然间狂风乍起呼呼作响,枯枝烂叶被卷得漫天飞舞,石碑前的两碗酒被刮得倾倒。
李洪猛一转头,惊喜交加,“姐姐!姐夫!是不是你们?!”
狂风瞬间消停了,只留草叶缓缓飘落。
李洪耷拉着脑袋,俯身添上两碗酒,“你们好无赖,骗我的酒喝。”
……
这一天,李顾正在城门口等到天黑,才等到双目微红的陛下。
鲜有人知道,在两座石碑对面,比两座石碑稍低一些的地方,还有一座无字的青石碑。它伫立在另一座山头,与左边的石碑遥遥相对,像一个默默守护的倾慕者。
第二天。
陈羽大早上被拖起来,洗漱干净,小兰却没有像平常一样帮她把衣服穿好。陈羽奇怪,小兰却一语不发地走了,临走前让她在寝室里等着。莫名有些凉,陈羽拽了件衣服披上。刚一系好布带便听见身后有动静,陈羽以为是小兰,一回头,竟是李愿走进了她的寝室,径直在圆椅上坐下了李愿冷着脸,陈羽想和她说话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独属于宦官的尖细声音,然后是侍女入内的声音。陈羽看得分明,八个侍女手上捧着的,竟然是一整套衮冕。侍女放下衮冕后又顺次退下,屋内只剩陈羽与李愿。
衮冕乃天子太子及诸王参加大朝大祭所着服饰,分为衮与冕两部分。衮为章服,天子十二章,太子及诸王九章;冕既旒冕,顶为綖板,前后各有旒珠。
照例太子衮冕为十一旒十一珠、亲王衮冕为九旒九珠,然明王身份特殊,特赐十旒十珠,服饰仍为九章冕服。
现下这冕服摆在面前,李愿的脸色难看的紧。
“我找过父皇了,他不同意。”陈羽思量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李愿则面无表情:“帝王召令,岂有收回之理。”
陈羽封明王她早闹过心了,如今给她添堵的是另一个问题。
依制,君、储、亲王之祭礼衮冕当由嫡妻亲手为其穿上。母后在时父皇的衮冕便是由母后打理,母后仙逝之后,父皇的祭祀礼服便改由贤、德二妃共同操持;焕儿年幼无嫡妻,他亲政祭祖时的衮冕便是她代母穿戴的。
如今陈羽封王,她与陈羽又是名义上的夫妻,虽然陈羽是入赘的。
“扣扣”敲门声。
“殿下,”小凌打破了僵局,“陛下遣中官来请驸马爷尽快启程。”
李愿似乎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起身。“你们进来吧。”
小凌等八位贴身侍女鱼贯而入,托起案上排列着的衮冕套装,跟在李愿身后。
李愿行至陈羽身前,微一福身,道:“请大王更衣。”
“啊?”陈羽一愣。
李愿耐着性子重复一遍:“请大王更衣。”
陈羽轻轻嘟囔:“我说了我不喜欢你叫我“大王”。”
“大王,祭祖册封乃是大事,莫要闹小脾气,教父皇及百官久等,”李愿再行礼,“恭请大王更衣。”
“恭请大王更衣。”八位侍女齐声道。
“你又凶我…”陈羽嘟嘟囔囔,伸平双臂。
李愿伸手去解陈羽的腰带。
“诶诶诶,你干什么?”陈羽显然受到了惊吓,捂着腰带猛地一退。
李愿耐着脾气解释:“为大王更衣。”
陈羽扬起下巴一指:“不是她们吗?”
李愿深呼吸,道:“依制,亲、王衮冕当由嫡妻操持。”
陈羽哪能不知道李愿的膈应,当即道:“这里又…又没别人,让她们给我换,一样的。”
“大王是要本宫带头坏了规矩?”
陈羽低声嘟囔:“我这还不是体谅你的心情,好心没好报…”
李愿面色一僵,随即上前一步拽住陈羽的腰带将她拉回来:“请大王更衣。”
陈羽终是被摁着换上了厚重的衮服,然后又被带到镜前坐下。李愿先将她的头发束起,然后盖上一看就重得不行的旒冕,系上朱缨,最后插'上玉簪。
然后是腰带。按理说皇帝、太子才有资格环玉带,且天子玉带九玉,太子玉带五玉,亲王都是金带。还是因为明王特殊,腰带为一玉八金,最中央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羊脂玉,上错金丝青龙。
然后是腰佩。左边是一组近三尺的青玉禁步,和象征皇族身份的驸马玉牒;右边,李愿愣了一瞬,系上了一只陈羽平日戴的,花纹极为繁琐的香囊。
这么长的禁步?陈羽不老实地拨弄,顿时一片嘈杂的叮铃。
“啪。”“莫动。”呜,小爪子被打了,狐狸精好凶,陈大王委屈。
终于穿完整套,李愿松了口气,后退一步端详。
挺合适。李愿第一眼得出这么个结论,随即又在心里一哼,乳臭未干的穿这么重的衮冕,当心压得长不高。
“李愿…”陈羽看上去有些紧张。
“嗯?”李愿回过神,一挑眉。
“这个…”陈羽指了指长得离谱的禁步,“我…我不敢走…”
李愿让陈羽试了三步便忍不住叫停,顺便暗戳戳揉了揉耳朵。当真是魔音贯耳。
李愿只得屏退众人然后亲自示范,为陈羽讲解步伐体态。幸好陈羽天赋异禀,走了几轮之后节奏就能入耳了,否则指定落人笑柄。
由礼官引着,陈羽登上足有一间屋子大的六驾雕龙马车,前后各有百余禁卫军护佑,一行人便这么浩浩荡荡向太庙去了。
这一早上直拜得陈羽头脑昏沉,回到小院便直接瘫在床上,又因为旒冕顶着,陈羽只能趴在床上,将脑袋露在外面。
“咚咚咚。”綖板被敲了,陈羽抬起眼皮一瞪,李愿。
“嗯嗷~~你干什么?!”陈羽不满地晃动脑袋,旒珠哗啦乱响。
李愿端手立着,淡淡道:“起身更衣。”
“我不!我都快累死了!”
“如此沉重的衮冕穿着岂不更累?”
“可是我现在不想动。”陈羽一扭腰,滚到了床里面。
“驸马不热吗?”
“热啊,”陈羽盘腿坐起,开启抱怨模式,“我说这玩意儿到底谁想出来的?这大三伏天的,让我穿着这么厚的衣服到处跑到处拜,还他妈是全黑的!”
“欲居高位,必承其重,驸马应当知道这个道理。”
“嗯?!”陈大猫这才反应过来称呼的不同,登时耳朵一抖,眼睛冒光。
李愿轻轻一哼:“出来,更衣。”
“好嘞!”陈大猫屁颠屁颠爬出去更衣了。
“额啊~”陈大猫舒坦地瘫在圈椅上,喟叹道,“从来没觉得这衣服这么舒服。”
李愿净了手,拿帕子擦干,坐到陈羽对面。
“父皇说让你三日后之藩。”李愿晃了晃茶壶,又起身去烧水。
“这么快?”陈羽猛一激灵,那岂不是见不到李愿了?
“北境新归,大局未定,须驸马前去拨乱反正。”要等水开,李愿干脆直接坐在了矮榻上。
“去了还能回来吗?”陈羽比较关心这个。
“按理说亲王之藩无诏不得入京,只有年节可回京述职,还有就是父皇的生辰、每年的秋猎还有三年一度的祭天。”李愿没有告诉陈羽的是明王是京王,陈羽又是第一个有封地的嫡王,其实是处在规则的边缘的。
陈羽瞪大眼睛竖起四根手指:“就四次?”其中一次还是三年一触发的副本?
李愿一瞥,道:“三次,父皇生辰之后便是秋猎。”
陈羽明显萎靡了:“我能不能不要封地了,就留在这里?”
“自然不行,”水开了,李愿走回圆桌,“有封地的亲王都必须之藩。”
陈羽突然想到什么,问道:“那什么齐王李煊不也有封地吗?他怎么还待在天都?”
李愿将水倒入茶盏中,淡淡道:“煊弟尚未成年,待加冠后也要之藩的。”
陈羽不平道:“我也没成年啊!”
“你是父皇特旨,不一样。”
“臭不要脸!”不知是在骂谁。
“喝茶。”李愿将茶盏推到陈羽面前。
“今天这么好?”陈羽端起茶盏,要不是着从水到壶全是她的,她简直怀疑李愿下毒。
陈羽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幽然道:“这杯茶不便宜吧?”
李愿轻呷一口,道:“对驸马来说应当不贵。”
“到底是什么?先说好蛤,太过分了我会生气的。”
“不急,先喝茶。”说话间李愿已然饮了半盏。
“小奸巨猾的狐狸精…”陈羽嘟囔一句,一口闷了温热的茶水。
陈羽把滴水不剩的杯子怼到李愿面前,还晃了晃:“可以说了吧?”
李愿放下杯子,道:“亲王有招揽贤士、任命内臣之权;明王府内臣品级受朝廷认可。”
“so?”陈羽缓了一会,试探道,“你要我把这权力让给你?”
李愿点头:“是。”
“行啊,反正我又不在京城,让给你正好不浪费。”陈羽捻着腰间玉佩又想了想,觉出那里不对劲。
“不对啊,”陈羽坐直了一些,“太子也有招揽内臣的权力吧?”明王都有了太子还能没有?
“确实有。”李愿为陈羽添上清茶。
“那你搁这叠…”陈羽愣住,瞪大了眼睛,随即自嘲一笑,“不至于吧?这么提防我?”
李愿放下茶壶,直视陈羽眼睛:“大王要反悔?”
“别别别,”陈羽连连摆手,“我给你,我给你,天都明王府一切事物都交给你打理,行了吧?”说着递上一块二指见方的白玉小玺。
“多谢驸马,”李愿翻过一看,将小玺收入袖中,思索片刻,终是问道,“你将王玺交由本宫,如何节制北境?”
“有这个啊。”陈羽又摸出一块三指宽的墨色令牌放在桌子上。
李愿定睛端详,是上等的墨翠,四沿雕着青龙纹,中间阳刻着着“敕封明亲王令”,另一面应该是“陈羽”。
陈羽又补充道:“这是王令,管北境的;那个是管明王府的。”
“父皇思虑周全。”李愿眼神晦暗不明。难道父皇早料到她会…
陈羽突然把王令向前一推,叠手笑道:“要不然我这个也给你?你跟父皇说让他换个人去,或者你帮我找个替身?”
“胡闹!”李愿皱眉,“这是欺君。”
“这么凶干什么…”陈羽嘟嘟囔囔地把王令收起来。
这三天长公主府的屋顶不怎么太平,有冲着陈羽的,有冲着李愿的,也有冲着她们两个人的。陈羽总是半夜被这些声音吵醒,然后就再也睡不着,胡思乱想到天亮。
三天后,天都城北
一万黑甲骑兵和数百满载粮草金银的牛车整装待发,却不见他们的统帅。
此时陈羽正身着墨色王袍,坐在小院看小兰给她整理行礼。
看着地上的大包小包,陈羽忍不住咽口水。
“小兰,我觉得差不多了。”
小兰一边继续打包一边说道:“爷,您惯不懂得照顾自个的,还不让奴婢和小黑子跟着,可不得准备齐了吗?”
“要不干脆我叫人来,把小院整个搬过去?”
小兰回头,两眼放光:“可以吗?”
“当然不行了!”陈羽无奈一吼,“带几件衣服就差不多了,你这大包小包的,去了北境也没人整啊!”
“您可是大王,还愁找不着服侍的丫鬟吗?这还能劳烦您动手?”小兰无情一瞥,又整出一大包。
“………”这话怎么咋听咋不对呢?
小兰终于整好了陈羽的生活用品,整整三大车,本来是五车的,还是陈羽说以后还得回来住,小兰才删减成了三车。
正厅,李愿为陈羽送别。说了些客套,二人举杯对饮,李愿起身相送。
走到门口,陈羽突然倾身抱住李愿,小脑袋埋在李愿脖颈。
众人皆惊,低头回避,嘴角却都带着了然的笑意。
“驸马,”李愿身体僵直,轻轻拍了拍,“大庭广众…”
“别动,”陈羽抱得更紧,“不会白抱你的。”
整整一刻钟陈羽才松开,一松开便飞身上马,李愿想打她都打不着。
“我在书房藏了礼物,记得去拿!”话音未落,陈羽抬手扬鞭。
“驾!”白启眨眼间窜出许远,李愿再看时,只剩上黑下白的背影。
不知怎地竟然气紧,李愿缓了好几息才平复下来,转身入府。走到岔口想了想,转脚去了陈羽书房。
只见陈羽书房的书桌上明晃晃放着一个大盒子,上面写着巨大的“礼物”二字。
“藏?”李愿不自觉轻笑一声,打开盒子。
里面是三本书,封皮上写着《论语》、《权谋残卷选》、《厚黑韬晦选集》(注)。
李愿翻开《论语》,第二页是白的,左下角竖着写了一列锋芒毕露的字。
看不懂,是陈羽用的那套字。不过第一个字像“山”。
李愿再翻开另外两本,第二页也都有同类的字,她隐约能猜出一两个字形,却不知句意。
李愿暂且将之抛于脑后,继续翻了三本的内容。只消几眼李愿便被内容吸引,干脆直接坐在了圈椅上,打算先读为快。
先读哪一本呢?李愿扶颔思索一番,拿起了《权谋残卷选》。
边读边品,读至精彩还要摘录批注一番,不知不觉便到了黄昏。着实精彩绝伦,读完最后一句,李愿看着满满一张的摘注,仍觉意犹未尽。
李愿再次翻动着书本,无意间瞥见最后一页似乎有不正常的墨点。李愿细看,原来是墨透纸背。于是李愿翻到下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一小段字:好看吧?不过这是借你看的喔,要看就得在我的书房看,不、外、借!
李愿第一反应去翻另外两本书的末页,都是白的,只有这本有字。被算计了,李愿摇头,笑得无奈,随即又想不通,那小皮球如何算出她会首先读这本,并且会在她的书房就地读完呢?
“不外借”三字陈羽故意写得老大,生怕她看不见似的。
“奸商。”李愿暗骂一句,随即又陷入思索。
还想将这些书给焕儿看看呢,如今该如何是好?
李愿盯着书案,突然,余光瞥见左上角放着一沓崭新的空白书本,再看右边的笔架,整齐放着三支毛笔。陈羽从来不用毛笔。
套路,都是套路。李愿此时觉得陈羽的口头禅实在是太应景了。
李愿无奈地拿起空白本子,刚一翻开,一张纸条安静地躺在页间。本是一张普通的纸条,偏偏李愿从它身上看见了某人嚣张的嘴脸。
“一本抱一刻钟喔~~谢绝自带。”
“奸商!”李愿又骂一句,然后又改口骂“强盗”。这分明是抢劫,哪里是什么礼物?!
李愿忿忿不平,却还是添水磨起了墨。
天色暗了,李愿唤小凌进来掌灯。李愿从黄昏抄到深夜才只抄了一半,这样太慢了,李愿盯着左右两册笔画粗细各异的书,若有所思。
陈羽这些书也是手写的,她近日寻花问柳、到处逍遥,没见她有什么时间写。
她为何就写得这般快?李愿思索再三,将目光锁定在笔上。
李愿上下翻找一番,在抽屉里找出一支鹅毛笔。回忆一番陈羽执笔的动作,李愿沾墨下笔。
适应了几个字之后抄写果然快了许多,硬质的羽管与软趴的毫毛在速度上有着天壤之别,而且鹅毛笔写出的字可以更小,线条更加清晰,还省纸。
陈羽知道后:*****(优美中国话),本天才失算了。
又一个多时辰后,李愿抄完了全部三本,偶尔添上注释笔记。李愿起身舒缓了筋骨,拿了书本抬步欲走,又驻足想了想,回身顺走了鹅毛笔。
此后李愿便时常光顾陈羽的书房,而且一待就是几个时辰,只因她发现陈羽书房中总能找到一些短小但是内涵丰富的文章,直教她爱不释手。
然后,殿下思念驸马爷,时常去驸马爷书房睹物思人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了。
且说陈羽这边,与大军汇合后一行人一路向北。行了大半个月,众人登上了天恒山顶。
那里伫立着百座锥形石碑,每一座都有丈余高,刻着征北军所有军士的姓名以及他们的功绩,每个人的名字都有半个巴掌大。
将士们欢天喜地地寻找着自己的名字,找到了必定要拉着周围同袍炫耀一番。
陈羽负手立在山顶,极目北望,那是战争之后的又一个战场。看得眼疼,陈羽转了个身,不顾疼痛再次极目而望,企图看见些什么。
待将士们欢舞够了,陈羽下令集合,打马向着北境腹地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