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华顺着叶川的身体爬起，像是攀扶着滑梯的孩子，她大胆地捧起叶川的脸颊，平视着叶川的双眼，
“你不要骗我，也不要敷衍我，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会因我们祖辈犯下的错误嫌弃我们吗？你会因此有芥蒂吗？”
她甚至在说完后捂住了叶川的嘴唇，
“我不要你来说服我，我不想听你说什么思想境界越高，对其他东西的容忍度就越高，那终究还是在容忍。我，只想听到你心底最真实的声音”
叶川看着认真极了的少女，此刻她的模样，像极了当初逼迫他的美咲，少女的思考绝不会因为他的拒绝敷衍而停下，如果他在此刻敷衍了事，那么日后他必然会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这个问题他曾经思考过千百遍，他也遇到过千百遍。
他知道少女绝非单指的是某件事情，如果真的只是一两件，那还不至于成为少女的执念，类似的事情太多了，多到了少女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信念。
叶川很清楚，少女的心中绝非仅有那几个问出来的问题，而是诞生了更多困惑。
难道罪人的血脉真的就是有罪的？罪人的后代也会成为罪人？难道罪人的后代根本不值得被原谅？
从一开始的那段惨痛的历史，少女可能还不以为意，因为她根本就不了解那段历史，那对于她而言也太遥远了，就像某个人长大成人了，在他的成人礼上，他的母亲忽然拿出来一张相片，告诉他，就是这个相片上的人杀了他素未谋面的祖父。
或者反过来，告诉他，他素未谋面的祖父曾经杀了许多人。
他的心中有多少仇恨呢？反过来的话又会有多少懊悔呢？
这些都太遥远了，没有亲身体会过的人，是很难去产生共鸣的，能产生共鸣，继承过去一切的，也绝非普通人，而是某种意义上的圣人。
所以叶川记得当时自己只是很简单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思想，就可以让她们不再多想，至少不去纠结。
可废弃医院的真相让这对姐妹再次面临了血淋淋的现实，甚至更残忍，她们直面了那份肮脏与污秽，甚至被卷入其中。
但这亦不是什么无法被原谅的事情，这群人只是想活着而已，为了自己活下去而牺牲掉另一些人，这很自私，却也是人之常情。
试想一下，如果一个人会游泳，有人落水了，他因为害怕救人会死而袖手旁观，让落水者溺亡，与因为救人而自己溺亡，这两个结局产生的舆论会是截然不同的。
前者人们会站着说话不腰疼，讽刺这个胆小者，好似一旦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情，会立马跳水救人，多一秒思考都是对生命的不尊重。
后者人们会叹息，会叹惋这个人不该死，会认为那个落水者才该死，为什么这么不小心落水？如果这个落水者是自杀跳水的话，那舆论就更会一边倒了。
明明本质上是一件事情，为什么人们会出现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很简单，因为大部分人的眼光太狭隘了。
在前者中，人们只会下意识忽视了救人会死的风险，认为出手的话只会得到一个好结局，所以才能居高临下，一副我就会这么做的高尚样子。
而后者，人们看到了恶果，无法再昧着良心说自己宁愿死也要去救人，在救人和自己保命之间，选择了后者。
那么反过来呢？如果人们是那个落水者呢？“正确的”，“群体的”，“平凡的”选择，又该是怎样的呢？
当人们同时带入了落水者和救人者的视角，再同时带入双方同时获救，救人者溺死，落水者获救，以及二者同时溺亡，这几个场景，看到了所有的东西，人们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很显然，成为落水者的人，会希望有人来救自己，哪怕他可能会牺牲生命，而拥有救人资格的人，会不想救人，因为他并不是深悉水性，能百分百救上来人，他还是一个家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有着一大家子人在等着他回去。
优先保全自己，这才是凡人、俗人的做法，而不是圣人的舍己为人，宁愿自己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去救人，宁愿自己死去，也不想别人冒着生命危险来救自己。
这世界圣人太少了，大部分都是凡人。
凡人没能成为圣人有错吗？
要求凡人去成为圣人，因为凡人没能成为圣人而去指责凡人，这种人，有一个专用的称呼，圣母婊。
真正的圣人是不会因凡人没能成为圣人而去指责的，会指责的，也只有同样没能成为圣人的俗人，比凡人还要低等。
如果说凡人只是卑微如尘土，那么俗人就是扭曲如蛆虫。
所以在叶川看来，凛华姐妹的父辈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该被剥皮抽筋，打入无间地狱的大恶人。
甚至如果他们抱着的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觉悟，是为了给后代博一个未来，那么他们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圣人。
从凛华的父亲死都没有将那个鬼物带出去来看，结果显然是后者。
也因此，凛华姐妹愿意背负那份罪恶，不会否定那份污秽，可凛华的内心很强大，辱她咒她，世人请便，她依旧会做她该做的事情，连辩解的口舌之劳都不会去浪费。
可百合华没有那么强大，她会想让世人理解她的苦衷，会试图去辩解，这也是她为什么会领悟出给别人带来力量这种能力。
超凡世界，一切奇迹都起与执念。
那是她在还债，在弥补父辈在这个世界上做下的错事。并非是秉持功过相抵的思想，而是做与不做，尽其所能的区别，如果她真的认为功过能相抵，她也不会抱着那样的疑惑。
但一切的坚持都在血脉源头的真相前崩塌了。
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让少女以及非常疲惫，濒临崩溃了，好似补了一个刚冒出来的漏洞，又发现了一个以前留下来了漏洞，
叶川知道，少女已经开始怀疑自我了，怀疑一直以来自己做的事情是否有意义，难道她也注定会变成一个那样讨厌，令她厌恶的人？
现在只要稍有不慎，少女很可能就会走上一条放纵自己的黑化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