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绍得了贾似道给的贺礼,回程时依旧是下三峡、抵江陵,北上襄阳、渡汉江,之后直奔开封。
大部分路程都是经过宋境,他一开始还十分惶恐,担心遇到危险,结果却是连刁难都没遇到过。每过一城,随行兵士只需拿出吕文焕、贾似道给的通行令符,即能得到恭迎。 这让他恍然体会到当年金国使节入宋时趾高气昂的感受。 紧赶慢赶,八月初二,他终于赶回了开封城。 “吁!”马车缓缓减速,黄公绍掀开车帘探出头来。 他这辈子也是第一次来开封,不由喃喃道:“回京了。”
说是回京,因为如今大宋名义上的都城还在这里,临安依旧只是行在而已。但其实又不是回京,因为他已不是宋臣了。 人生际遇若斯,怎教人不生感慨? 等离开封城更近些,只见官道上马车络绎不休,兵士民夫来来回回,连进城都要排队。 过了黄汴河,进了南薰门,前方是一个瓮城,城头是刚修筑好的,正有民夫在将火炮往城头上吊,因为太重又压塌了木架子,引得一阵手忙脚乱。 “重新搭!火炮架上去了住在这城里才安心啊……” 过了瓮城,前方便是御街,随行的兵士已问了行宫的方向,直直往前走就行。 御街、包公湖、相国寺……这都是黄公绍耳熟能详,却第一次见的地方。 等他到了行宫前,下了马车,已是唏嘘不已。 却见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不远处一个官署中出来。 “翁兄?”
翁应龙正拿着两本册子在匆匆赶路,转头一看,连忙上前,唤着黄公绍的字便道:“直翁,你见到平章公了?”
“见到了。”
“他可好?”
看得出,翁应龙十分想念贾似道,问这话时脸上都是动容之色。 “我无能,未能说服他归附。”
黄公绍遗憾不已。
翁应龙却是半点不惊讶,低声自语道:“那是自然,由奢入俭难啊。”黄公绍一愣,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遂以为自己听错了。 再仔细看翁应龙,一个月没见,只见他瘦了许多、黑了许多,须发也不再像以往那般打理得整整齐齐,而是乱糟糟的,身上还带着股腐败泥土的臭味。 “翁兄,你……” “我先走了,还忙。”
翁应龙也不多说,转身就走,脚步愈快,很快又转进了另一间官署。 黄公绍不明所以,自往行宫而去。 宋皇宫已经被毁了,连熙春阁都被忽必烈搬到开平城用于建大安阁,原址上只有元蒙治理开封时简单改建的行宫。 看着残破俭朴,但当黄公绍得到召见,走进殿中看到端坐在那的李瑕,却觉得他王气更盛了。 待详述了与贾似道会面的经过,李瑕首先却是问道:“都打探到了什么?”
“夔州城还未失守,但宋军认为城中粮草已经再次耗尽,贾似道想要在中秋前拿下夔州。”
“还有呢?”
“永安城似乎也还在,臣只探到这些了。”
黄公绍说罢有些不安地拿出了贾似道给的那份地图,呈了上去。 “这就是贾似道的贺礼?”
“陛下息怒。”
“不妨,你做得很好。”
李瑕道:“去吏部领个官身,如今中原百废待兴,你是才能之人,该多多出力才是。”
“臣谢陛下隆恩。”
黄公绍有些茫然地退了下去,心想这一路山水迢迢才赶回来,立即就能领个官职,陛下待自己确实是厚爱有加。 只是,走出行宫之时,莫名又想到了翁应龙那瘦削黝黑的脸庞以及眼中的苦意。 ~~ 李瑕独自端坐,凝视着贾似道给的地图,眼神显得颇为慎重。 贾似道说的不错,以他的国力,当然不可能同时与宋、元两国开战,一直以来都是以巧取胜。 先发制人,收服世侯,以最快的速度拿下河南河北,打忽必烈一个措手不及,再回过头来吃掉南面的元军。然后就是破坏宋、元联盟,集中兵力击败忽必烈。 就是这么简单一个战略思路,贾似道要破解也很简单,不退兵、或者改变进攻方向就可以。 “我看穿你了。”
仿佛能听到贾似道透过这张地图说着。 固执地、自负地向李瑕表明,他还配作为一个强大的对手。 “吓我吗?”
良久之后,李瑕拿起桌上放着的几封草稿,看了看。 这是他近来已经下达的旨意所留下的原文。 其中,有命张珏火速北上,走济南、沧州,控制东线,以防止元军迂回,并逼压元军的活动范围; 有暂定开封为陪都,传召长安诸多官员至开封,以方便治理中原,并即时给北伐大军供应辎重; 还有其它各方各面的小事,如统计人口、划分田亩、修补城池、治理洪水等等…… 大军已然北上却还费工夫做这些,有一个前提是,得先确保宋军不会趁虚而入,否则是十分危险的事。 虽说李瑕比较有把握,但干系太大,难免有些不安。 这日到了夜里,张文静便问道:“陛下有心事吗?”
“看出来了?”
李瑕微微苦笑,道:“看来是被贾似道吓到了。”
“怎么会?即使贾似道真想出兵,宋廷岂能再支持他钱粮?”
“若是小股兵马又如何?”
李瑕揉着额头,道:“吕文德便做过这样的事,以三千人偷袭开封,打得蒙军措手不及。若换作我是贾似道,也会这么做,挑选精锐,以小赌大,直捣三京。”
张文静搂着李瑕想了想,道:“那要宋军中能再出一个李瑕才行呢。但我看,宋军中连吕文德也再难有了。这可不是一人有胆气就足够的,要三千人皆有胆气。”
“宋军中岂无英雄?”
“那也要看对谁。端平年间宋军抗蒙自是热血激昂。如今却有哪个将领敢说能让麾下士卒出生入死地来攻唐军?依我看,这仗宋廷便是再想打,它也打不起来。”
李瑕笑了笑,道:“那便借你吉言了。”
“陛下分明也是这般想的,这才早早便命大军北上。为何又生担忧?”
“胆子变小了。”
李瑕转过身,与张文静面对面躺着,问道:“记得当年在鹿邑吗?”
“臣妾怎么可能忘呢?”
“那些年,每个困难全都是拿命去赌,后来又拿许多人的命去赌,常常只是押一个渺茫的希望。到了现在,反而连十拿九稳的事都感到怕了,胆子变小了啊。”
“那是陛下身上的担子重了。”
“不想了。怕的越多,越优柔寡断,早晚要变得像宋廷一样束手束脚。”
…… 贾似道的恫吓对于李瑕而言,也就是这样而已了。 发了些感慨,李瑕并未改变任何战略布置。 而在五天之后,王荛的信使便到了。 “陈宜中已杀了韩震。”
听到这句话,李瑕整颗心就定了下来。 韩震一死,便代表着贾似道对临安朝廷彻底失去了控制,那便只能回师。 可以说,南面的局势基本已经稳当了。 “仔细说说。”
“陈宜中本想先请赵禥下旨,再以叛逆为由诛杀韩震,但宋廷拖泥带水。王相公担心拖得久了他们反应过来,会暂缓和谈之事,干脆先下手为强。韩震死后,其部下李大明便指陈宜中谋反,想要领禁军控制宫城,陈宜中则有枢密院与赵禥的命令调动兵马,双方在临安城中乱战。李大明败了,率了数百人与家眷逃到了建康府,该是在等贾似道回师……” 听了这消息,连李瑕都愣了一下。 这进展,竟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利。 要取渔翁之利,当然不能让陈宜中顺顺利利罢免了贾似道。被王荛一逼,宋廷这场内斗已不是短时间内能解决的了。 李大明既然将消息递给了贾似道,陈宜中便是想压都压不住。 那么,赵禥的旨意还能召得回贾似道吗? 李瑕想像不到,他甚至不知贾似道收到消息时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 他于是将贾似道送来的地图丢到一口箱子里,落在其它要丢弃的文书之中。 接下来,他要与重臣们商议须向宋廷讨多少赔偿了。 而在这之前,李瑕则是召见了姜饭一趟。 等姜饭离开行宫,立即便派出了脚程最快的信使。 “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重庆府,务必交到主帅姜才手里。”
~~ 其后几日,还有更多的信马奔向中原各处,传递的都是相似的命令。 其后,越来越多的军营里响起了集齐的号角。 “传令下去!即刻北上!”
“……” 越来越多整齐的脚步声在中原大地上响起。 而从郑州出发的一批刚刚养好伤的队伍,则依旧是沿太行山东麓行军。 “快,今夜之前必须赶到卫州!”
奔跑中的范学义一边喝令着,一边回过头,却见郝狗儿脚步缓了下来。 “郝兴邦,跟上!”
“统领,快看!”
范学义向郝狗儿所指的方向看去,却是在远处的山脚下,望到了一片片金黄色的田野。 那是麦田。 风吹过,隐隐能看到麦浪在翻涌,吹来一阵麦香。 原来不知不觉之中又已经到了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