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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8章 象棋(1 / 1)

如果说天下之争像是对弈。

  李瑕与忽必烈争夺着西域、吐蕃、宋国的支持,争夺着河套与西夏故地的归属,确实像极了围棋争夺地盘的过程。

  他们都试图通过不停落子,吃掉对方的棋子,占据棋盘上的一角。

  但如果把目光放到这一角,只看如今双方摆开兵马对阵的这一方天地,只从这一战而言,更像是象棋。

  贺兰山与沙漠是棋盘的边界,两片大营之间,是一条小小的、连马匹的小腿都不能淹没的小河,叫乌兰好来河,过河卒可以轻易地趟过。

  忽必烈擅于用“马”,李瑕则喜欢用“車”,忽必烈会用“砲”,李瑕则有“炮”。

  忽必烈重用中原的士大夫,如同他喜爱大象,李瑕却是真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国相。

  今日的棋盘上,李瑕炮尽兵残,有一只車在棋盘边缘被包围,毫无逃路。

  他打算先把这車救出来。

  哪怕把所有的兵都推过河,把相、士、马都摆出去,以王见王的办法将上一军……

  “噗。”

  这是一个卒吃掉了一个兵。

  下棋,当然会有兑子。

  八剌的旗帜出现在了战场上,他领着一万骑兵从哈图山的西面包抄过去,杀向了西域先锋兵马的右翼,箭矢射落。

  原野上,两万元军包围了一万唐军盟军。

  而在哈图山上,元军也对唐军残兵展开了攻势。

  塔察儿之所以一直不攻打李曾伯,就是留着吸引李瑕的主力前来,现在目的已达成了,就不必再留着了。

  战事甫一开始,塔察儿、八剌认为,今日是兀鲁忽乃声东击西失败,而元军早有埋伏的一战,至少会有一场小胜。

  “把那杆旗拿下来!”

  元军士卒们指的是哈图山上李曾伯的大旗,它立在最高处,早就让人看得不顺眼了。

  “唐军就那一点人了,杀光他们……”

  这场攻山战持续到下午,吃过午食的元军轮替了久久不能攻下山头的同袍,开始更有力的冲锋。

  此时那些壕沟已经被填满、土墙也被挖倒,唐军士卒的箭矢已经耗尽,连午饭也没有吃。

  终于,有元军冲过了那道防线。

  “旗在那!我的!”

  “嘭。”

  一个冲锋的元军士卒才杀进唐军营地,蓦地有人冲了过来,一把将他扑倒在地。

  两人缠斗着,滚落进了满是尸体的壕沟。

  元军士卒感到身上那人正用尽浑身力气抢自己的刀,连忙死死握住。

  “你……你是畏兀儿人?!”

  就在他的刀要丢掉的时候,他终于喊了出来。

  “你是畏兀儿人?别抢我……投降吧,我保护你……放开我……”

  “把刀给我。”

终于,那个唐军用回鹘语应道,“把刀给我。”

  “投降吧,你们都死光了,我会保护你……你是哪里人?”

  “啊!给我!”

  “噗。”

  有经过的元军士卒拿着长矛捅下,从那唐兵士卒棉甲上的裂处捅进了他的身体。

  “呃……”

  被扑倒在沟里的元军士卒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那重伤濒死的唐兵却是握住了那透体而出的矛尖,向下一扎。

  “噗。”

  血流进壕沟里的土地,被黄土一饮而尽。

  两双带血的眼对视着。

  “呃……为……为什么?我们是同乡……”

  “你为了什么打仗?”

血从那唐军士卒嘴里一直流淌,“我有牧场……有妻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有抚恤……你别想抢!你别想抢!”

  说到最后,他回光反照般竟还能振作起来,猛地一拉,竟是将上面那个持矛的元军也拉进了壕沟,摔在一根竹刺上,当场毙了命。

  那唐军这才倒下,眼睛里光彩渐渐褪去。

  “你们为什么打仗……能抢的都抢光了……天下一统了,没人再来抢……别抢我的……”

  “艾山!”

  庞沛已提刀冲到了壕沟边,探头一看,只见那根长矛上串着的两个人都已经没了动静。

  他只好又向后退去。

  此时整个防线都已经被元军杀得七零八落,转头一看,甚至有元军已经杀向了李曾伯。

  庞沛连忙去救。

  他跑着跑着,视线里是李曾伯亲自挥动大刀杀敌的场景,脑子里又想到了那个维吾尔战士艾山学唱的诗。

  “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

  犹堪一战取功勋……

  终于,庞沛冲到了李曾伯身前十余步,然而有元军动作更快,已扑到李曾伯面前挥刀便斩,有将领去挡,转眼便被砍倒在地。

  “书生!”

  庞沛大恸,嘶吼一声,整个人倏地扑了过去,猛砍那个元军。

  “你娘!”

  剁肉一般将对方的脸砍得面目全非,每一刀庞沛都觉得哪怕刚才死掉的是自己都好,自己是个驱口出身,这辈子混成这样已值了,书生是舍了前程富贵从好地方来救自己这些人的,又有一身本事,不该这么死了。

  这不公平。

  他越来越恨这个战场了。

  但军中宣抚官说过,要结束战争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天下一统。

  脑中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连他这个驱口都渐渐有了极为坚固的志向。

  这天下……他娘的必须一统!

  “噗。”

  一颗脑袋就这样被庞沛砍了下来。

  他才站起身,“咚”的一声,一柄打头锤就砸在了他的棉甲上,将他整个人砸飞出去,落在了帐篷前。

  那帐篷的两边,还挂着两条破布。

  前些天,他们这些人把破布放在血泊里染了一遍,烤干以后用木炭写了字,就挂在帐篷里,每一顶帐篷都有。

  “天遂人愿春光好。”

  “风调雨顺五谷丰。”

  这是春贴。

  虽然看起来干巴巴、脏兮兮的,不像是春贴,虽然与这个战场格格不入。

  但这就是他们三百七十四人在年节里贴的春贴,是他们对好日子的盼头。

  人活着,不就是要一个盼头吗?

  庞沛抬起头看着那两条春贴,觉得它今天格外的红。

  余光里,有火把被抛了过来,落进了他的帐篷里,燃烧起来……

  ~~

  “看!那是什么?”

  “庞沛!起来!”

  混乱中,庞沛就地一滚,滚灭了身上的火苗。

  他踉踉跄跄站起身,转过头向四周望去,眼睛越睁越大。

  只见天地之间,凡是能着眼之处,全是黑色的洪流,仿佛要把所有能填上的雪地都填满。

  他所在的山顶是这里视线最好之处,极目远眺能望到方圆四五里的天地。而之前两万人围攻一万人的战场就已占了大半片天地了。

  现在来的有多少兵马,他已经判断不了了。

  因为哪怕在最高处看向最一望无迹的荒野,也根本望不全那一片阵型。

  这就是人数的气势。

  也是他活下去的盼头……

  ~~

  人数多,极有气势。但不能给李瑕带来安全感。

  他打仗不爱用人数来唬吓对方,耗费的辎重多、非常难以指挥,这都不说,更害怕的是一旦出现溃败,人越多,越发不可收拾。

  当然,攻打坚城、收复国土时,需要有大量的兵力,为的是铺开漫长的辎重线,修建大规模的攻防工事等等。

  可这里是平原作战。

  如果敌将敢以五千精骑,绕出战场,冲击李瑕身后那废物一般的两万新降的兵马,那必然是一冲即溃,根本没有第二种可能。

  原先李瑕麾下是什么样的兵马?百胜之师。每个士卒都是打过好几场胜仗,走出去天然就有种自信的气质。现在这些新降的士卒,却还没走出失败的阴影,在荒野上流浪了那么久,心气还没恢复。

  但这些是上帝视角才知道的事。

  元军将领中能有几个人敢确信李瑕的兵马会一冲即溃?

  又有几个人敢绕出战场,杀进五万大军之中?

  这是在拿命赌。

  李瑕敢赌,因为他这一生想要实现的就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事业。他一次一次就是将所有的一切押出去,且认定不会有人再有这样的魄力……百试不爽。

  也许敌阵中忽必烈有这个魄力,甚至史天泽、张弘范也可能有。

  那么,塔察儿敢不敢?八剌敢不敢?

  李瑕很期待他们来。

  他很想看看,黄金家族到了第三代、第五代是不是还英雄辈出。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也愿意与他们酣战一场,哪怕战死,也能死得精彩而轰轰烈烈。

  广阔的战场,李瑕就立马于他的龙纛之下,等着塔察儿、八剌做选择。

  “来吗?你们。”

  ~~

  “额秀特,我以为李瑕不敢把那些叛军带上战场。”

塔察儿往地上啐了一口,看向了他的王相撒吉思,又道:“大汗如果现在增兵过来,只需要再添两万人,就能必胜。”

  “来不及了啊。”

  撒吉思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天马上就要黑了,两万兵马已经调动不过来了啊,除非大王与李瑕对峙到明天。”

  塔察儿思忖着,道:“不是不行,我与八剌两万人对李瑕与兀鲁忽乃的五万人,我不信在天明之前我会败。这种大战看的是指挥,李瑕不可能顺利地指挥那两万叛军。”

  “是啊。”

撒吉思道。

  他不认为塔察儿会选择战。

  果然,塔察儿思忖道:“但关键在于‘我与八剌’,说实话,我信不过八剌。”

  他当然信不过八剌。

  论辈分,八剌是他的孙辈;论年纪,八剌还没到三十岁;论资历,八剌都没打过几仗,完全是因为察合台曾孙的高贵身份,才得以统帅大军。

  与一般的敌人对阵就算了,眼前的对手却是李瑕。

  如果没有把握,李瑕敢这般全力出击吗?

  正思考着,八剌派来的骑兵已经到了。

  “塔察儿大王!我大王报我传话给你,他说李瑕倾巢而出,后方营地必然空虚,我们可以与他一战,等大汗大军到了,必然可胜。”

  塔察儿听了,向八剌所在的方向看去,远远的只能看到一杆大旗。

  “年轻人啊,他如果真的想与李瑕一战,就应该亲自过来,与我合兵、共同指挥。”

  “……”

  号角声越来越响。

  李瑕与兀鲁忽乃的五万兵马像是一片海,即将要吞没那两万元军。

  终于,一声鸣金声起。

  “巴特尔!巴特尔!”

  有人欢呼了起来,庆祝他作为唐军的第一次胜利。

  虽然胜的轻而易举,不值一提,但他终于没那么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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