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暗未暗,经历了一天的混乱,胜负将要决出。
一杆龙旗已立在了高高的望台上。 李瑕正坐在忙哥剌原本所坐的位置,由着朵思蛮给他包扎伤口。 而杨奔已因重伤昏厥了过去,军中大夫说,能不能活下来得看能不能熬过今晚。 李瑕于是亲自接过了军中的指挥,发号施令,将兵马派遣出去趁胜追击,他要彻底击败忙哥剌,而不是让元军从容撤退。 战机稍纵即逝,必须抢占这最关键的时机。为此,连选锋营他都派了出去。 “陛下,已抢回我们的大营。”“留一千人守营,你亲自带人去协助霍小莲追击忙哥剌……” 李瑕说完,眼前黑了一下,几乎要晕倒。他往身后倚了一下,等缓过来,转头一看,只见朵思蛮已满脸是泪,憋着没有哭出声。 “别哭了,让将士们看到。探马回来了吗?”
“还……还没有……” “让人把那几个俘虏带过来……你来审,问问脱忽到哪里了。”
“好,你穿这个好不好?这个暖和。”
朵思蛮吸了鼻涕,给李瑕披了厚厚的毛毡,又给他喂了水,起身安排。
首先被拖过来的是安西王的王妃野日罕。 李瑕闭上眼,稍稍倚在牛车的轮子边,听着朵思蛮审她。 “说!知不知道脱忽到哪里了?!”“小贱丫头,你是个不要脸的叛徒。”
“啪!”
朵思蛮在李瑕面前只流露出活泼开朗的一面,对待野日罕却十分凶狠,反手就是一巴掌,把野日罕半边脸都打肿。 “说不说?!”
“给汉人当驱口的贱丫头,你去死吧!”
野日罕尖叫着大骂。
朵思蛮拿起一根鞭子又抽了她几下,同时威胁道:“再不说,我把你这张脸割烂!”“你不能这么做!草原上从来不会这么对待女人和孩子!”
“你以为我不敢吗?!”
尖叫声中,李瑕睁开眼,看着朵思蛮道:“告诉他们你的身份。”
“好。”
朵思蛮转过头来就变了脸上的表情,回答李瑕时语气还有些甜美。
之后,她背过手,仰起头道:“我是大唐皇帝之顺妃,也是察合台汗国哈剌旭烈汗之女,成吉思汗之玄孙女。”“你是兀鲁忽乃那个贱人的女儿?”
野日罕闻言不屑,破口大骂道:“黄金家族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朵思蛮,不是这个身份……” 李瑕开口说到一半,西面忽然有探马回来,迅速上前。 “陛下!”
“你过来说。”
李瑕一见探马的脸色便预感到了什么,遂抬手招了招。
待听过那个消息,沉默了片刻,对朵思蛮道:“不必审了,把朕的盔甲拿来。”~~ 这夜,李瑕再次翻身上马时,转头环顾了一圈,发现士卒们已经伤病交加,疲惫不堪。 一万余骑北上河套,七千余骑偷渡阴山,好不容易快要战胜五万余敌军,在这关头,敌方的八万大军马上又要赶到战场。 当然让人感到绝望。 连李瑕自己都失去了能战胜的信心。 唯一的希望就是今夜能先擒下忙哥剌,并且廉希宪能够及时赶到。 另一方面,他不得不开始郑重考虑撤回关中。 他不是经不起失败的人。 事实上,两世为人,他经历的失败与低谷比成功的时候要多得多,他有失败之后从头再来的勇气。 无非是冷静理智地分析一遍,如果真的没有胜利的可能了,就该撤兵了。 这其中还包括对身上伤势的预计,李瑕没告诉别人自己的伤势有多重,但必须得考虑还能不能撑到指挥完这一仗。 他想着这些,策马走进了漠北的风雪之中…… ~~ 转眼到了十二月十五日。 忽必烈已围攻兴庆府整整一个多月。 元军将领们都未曾想过,李曾伯能够凭借着那一点兵力守这么久。 好在,城中的粮食、物资已经耗尽,破城指日可待了。 这日军议,张文谦极为笃定地便开了口,道:“臣观兴庆府局势,今日便是不破城,明日也必定破城。”
忽必烈看得出来,对此并不怀疑,开口却是道:“世上只有一个大汗,只有一副九斿白纛可以立着。”
“大汗放心!我们一定不会让昔里吉逃脱!”
蒙古将领们纷纷应道。
忽必烈微微点头,问道:“忙哥剌行军到哪里了?”“还没有信马回来,有可能是安西王的信马还不知道陛下抵达兴庆府了,跑到河套去了。”
“一个月多了,大军很可能遭遇了李瑕?”
“便是遭遇李瑕,十五万大军必定不会败。想必是大雪封路,消息慢了。”
张易道:“可以确定的是,唐军已经慌了,他们一直以来都没有李瑕的消息。”
“唐军确实是慌了。眼下是因李曾伯死守着兴庆府,只等兴庆府城破,大军南下,则可知李瑕治下六路早已人心动荡。”
“不要拣好听的说。”
忽必烈道:“一个多月都不能攻下兴庆府。本汗问你们,李瑕还有没有击败大军的可能?”
“大汗放心,当然不可能。”
诸王纷纷大笑。
“他那点兵力,怎么可能击败十五万大军?”忽然冒出了一句让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的话。 “有。”
张弘范思考着,忽然眼神一动,出列道:“当年睿宗皇帝以三万余兵力击败了金军十五万大军……” 他举的又是拖雷的三峰山之战的例子。 “当年武仙成功逃脱,走南阳,还能收拢溃军十万人,可见以少胜多,求的是击溃,而非歼灭。以李瑕的打法,必然利用其战场上的经验优势,通过绕走侧击战术,伺机击安西王中军……” 杨文安听了一会,道:“他兵力不足,做不到。”
“若是安西王与脱忽大王分兵了呢?”
“那时间便不足。”
杨文安道:“要击败十五万大军,至少也需三万余人。”
“我担心的便是唐军有这三万人。”
张弘范道:“李瑕不是疯子,据我了解,其人实则谨慎异常。他之所以敢渡过阴山,只有一个可能,廉希宪。”
“……” 这日议到最后,元军中不论蒙古人还是汉臣,不得不承认张弘范的说法有道理。 在攻打兴庆府一个多月后,却还没看到唐军调动甘肃的援军来支援,显然是因为甘肃的唐军主力不在。那基本上便可以确定李瑕的战略。 杨文安走出大帐时,回想到张弘范说李瑕谨慎,不由摇了摇头。 “谨慎?根本就是疯子。”
他不认为李瑕与廉希宪合击元军十五万大军就是谨慎。 那不过只是从不可能到有一丝可能而已,实则还是一场疯狂的冒险。 不过对抗大元一开始就是从不可能当中寻找一丝可能……杨大渊降了,李瑕不降,无甚好说的。 远远地,有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传来。 “报!报!”
有快马从南面奔回了大帐,马上的骑士不等下马就高嚷起来。 “攻破城池了,攻破了……北面的城墙塌了!”
“破城了!”
杨文安愣了一下,遥遥望向兴庆府,冷笑了一下,暗想李曾伯不容易,苦守这么久,还是被破城了。 很快,忽必烈再次召集诸将,下达军令。 一方面,调兵遣将迅速杀入兴庆府中,先打掉唐军在西北最重要的屏障;另一方面,派出大量的骑兵南下,封堵住唐军南逃的道路。 不仅是为了防止李曾伯南撤,还是为了除掉昔里吉。 正是为了这个昔里吉汗,元军才选择与李曾伯在城下苦战,而不是绕过贺兰山南下攻打更空虚的甘肃。 好在,苦战终于有了回报。 一个个元军将领得了军令,带领着骑兵出营,踏过积雪与淤泥向南。 杨文安奉命取青铜峡。 那里有个唐军的堡垒,东面是黄河,西面是沙漠,占据着地利,是从兴庆府南下后的第一个钉子。 若是让李曾伯率兵逃到那里,难免又要守上半个月一个月。 元军一路南下,有侵略如火之势。 杨文安任雪花打在脸上,考虑着接下来的战事只怕会太轻易。 如果李瑕死在了漠北,那接下来忽必烈亲征,攻取关中就算不是易如反掌,也是不太难。 如此一来,只怕是不会再给他裂土封候的机会了。 那也无法可想,唯有在灭唐、灭宋的战事中多立战功,赢一个高官厚䘵了……让人微有些遗憾。 行军一整日,终于杨文安这一路兵马在天亮时赶到了青铜峡。连李曾伯都还没退出兴庆府,还在他北面。 “休整一夜,探明敌势,明日攻城!”
安营下寨,一夜无话。 次日,杨文安登高而望,望着青铜峡的地势,准备攻垒。 望筒一抬,他却是愣了一下。 只见那堡垒西面,竟然还有一支唐军在火速行军,似乎是连夜而来支援青铜峡的。 良久,等那支唐军抵达,一柄大旗便立在了堡垒上方。 赫然是一个“廉”字。 杨文安眯起了眼,看向了边上的将旗,上面确实是“大唐甘肃路安抚制置使廉希宪。”
怎么会? 他不由疑惑。 他是认同张弘范那个忠狗的说法的。那廉希宪既已直接回防甘肃,算时间不可能去过漠北,如此一来,跑去漠北的李瑕岂不是毫无生机? “这就是谨慎吗?”
杨文安摇了摇头,似在感慨李瑕就此兵败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