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云云虽然听郝修阳说了很多,但还是不明白为何王师的兵势没能覆盖到河湟地区。
在穿过祁连山脉之后,她亲身经历过才终于明白了。 简单来说,赵宋为了开拓河湟之地,历经神宗、哲宗、徽宗三朝,耗时三十二年,最终也不算成功。 这里越走越高,越走越冷,四野荒无人烟。 “怪不得陛下称此地为‘青藏高原’,这便是高原吗?”严云云说话已能吐出一口白气来。
“这才到哪。”郝修阳摇了摇头,以示对目前的“高”不屑,道:“这才过了西宁州没多远。只有到前方,过了日月山,风物才是大为不同。”
严云云知道日月山,但未亲眼见到,终究难以想像那所谓风物不同是何样光景。 因说了这几句话,两人更加气喘吁吁,于是闭上了嘴继续走。 他们这队人马只有六百余人,绝大部分都是李丙麾下的骑兵。 这些骑兵熟悉地势且久经战阵,因此能护送着使团中的重要官员们逃出战场。 但东面的道路已被封堵,只能向西继续行进。 暂时还没讨论去哪,需要等到完全脱离危险。 战马在狂奔之后已累极,所有人都下马牵着缰绳走着。 严云云也已累极,小腿肚子都在抖,恨不能立即停下来倒在地上躺着。 但她是队伍中官位最高的一个,不愿叫人看轻了,只能咬牙坚持,韩无非想过来扶也被她一把推开。 终于,李丙开口说话了。 “前面就是丹噶尔城了!那里是蕃人的地盘,如今有元军追在后,我担心蕃人会出卖我们,不宜前往。我们可在山腰上休整一夜,清晨绕过丹噶尔城!”
他们不敢进入西宁州也是如此。 严云云此行本来想与西宁州的蕃人贸易,原本有强大的国力在背后撑着无妨。但身后一出现元军,贸然前往必然就不安全了。 “之后呢?”
“再往前有一片极大的湖,当地人称为‘措温布’,意为青色的海……” 严云云与郝修阳对视一眼,都想到李瑕命名的“青海”。 只听李丙继续道:“湖边有一个部落与我们非常友善,我们休整两日,之后往东北方向翻过祁连山返回甘肃。”
话到这里,他再次抱拳,道:“诸位相公、道长可放心,末将必能护送诸位安全返回。”
郝修阳从头到尾并不惊慌,抚须颔首,以示对这个年轻部将的勉励。 严云云则沉着一张脸,不知在想着什么,显得很难相处。 …… 他们带的辎重不多,入夜后便坐在山林中冷得瑟瑟发抖。 “郝老道长却是豁达,天大的功劳丢了也能云淡风轻。”
“不然又能如何?”
郝修阳道:“河湟地貌你也见了,连蒙古最盛时,阔端也不敢发兵而来。此地我们没有兵马,只有这区区数百人,济得何事啊。”
严云云问道:“那郝老道长觉得元军是为何而来?”
“必然是听说了贫道快要以高深道法说服了恰那多吉,连忙调兵遣将,前来包围贫道。”
因没想到郝修阳能说出这样的话,严云云语气一滞。 沉默了一会之后,气氛才严肃了些许。 “应该已不难猜到,元军那支队伍里,八思巴就在其中。”
严云云道,“只有八思巴才值得元军这样护送。”
盘膝而坐的郝修阳闭上眼,掐指一算,也不知在算什么。 严云云又问道:“郝老道长没有信心面对八思巴?”
郝修阳微微叹惜了一声,缓缓道:“贫道说些肺腑之言。”
“好。”
“北地全真教香火鼎盛,名重一时,李志常、张志敬哪一个不是道法精深之人,佛道辩论时还不是输给了八思巴。至于贫道,在庆符县时又有多大山门?不过是个末流道士,恰会制得两手火药,为陛下看重。”
郝修阳话到这里,摆了摆手,叹道:“你非修行之人,不明白的。总之,贫道修为不足。八思巴既来,吐蕃之事,贫道……功败垂成矣。”
他曾西行过一遭,来回万里,归来犹精神矍铄。 但在这一刻,卸下了伪装之后他却是忽然苍老了起来。 八思巴虽极年轻,在修行者中却已是盛名已久的一代宗师;郝修阳虽年长,其实是垂垂老矣的碌碌无为之辈。 还未相见,八思巴的名望就已经击败了郝修阳的心防。 “怕什么?”
严云云忽然道:“你可知我平生最大的倚仗是什么?”
郝修阳掐指一算。 严云云不等他开口又说些糊弄人的话,径直道:“我做事,皆信自己能做成。因陛下看重我。”
天很冷,冷得人像是要被冻成冰。 但严云云却骄傲地仰了仰头。 “我是个妓子出身,但陛下就是看重我,用我做事,用我担当重任。就连贾似道我也敢去碰一碰,碰不过又怎样?陛下没有怪我,教我下一次如何,便是有一日我再与贾似道交手,也必打败了他。长安满城人都在骂我,又怎的?”
说到这里,她吸了吸鼻子。 “陛下看重我,足可让我傲视天下群雄。”
郝修阳睁开眼,不知在想什么。 “我想杀了八思巴。”
严云云道:“蒙元大费周章,想把八思巴送回吐蕃。我运气好,让我遇到了,岂能不杀了他?”
“运气好?”
郝修阳抚须笑问道。
“当然运气好。”严云云站起身,搓着手在地上跳起来。 “郝老道你可知道?眼下,在凉州、兰州、兴庆府,还有长安,有多少文官武将在想着‘要是我能追上八思巴该有多好’?”
“哈哈哈哈。”
郝修阳大笑,已明白严云云这句话的意思。
“八思巴可是蒙元国师、吐蕃佛宗。”“不错。天下如棋,这一局的棋眼怕只落在此人身上。”
“既遇到了,岂有放过之理?”
“无怪乎无怪乎,满朝那么多官员,户部主官却落在你这一女子身上,想法果然与众人不同。”
置身于这个高原荒野,又冷又饿又危险重重,旁人只觉凶险,严云云却看到了机会。 郝修阳遂觉得,这便是成大事者与普通人之间的区别…… 严云云已转身去把李丙招了过来。 “李效用,我有一个想法。但你是这支骑兵的主将,最终还是由你定夺。”
“严相公请说。”
“我怀疑蒙元国师八思巴此时就在西宁州那支元军中,此人对天下局势至关重要。而我们并非不能击杀他、甚至擒下他。”
话到这里,李丙已经有些接不住了。 “严相公,可我只是一个准备将,我……” “天赐良机于你,准备将为何不能建不世之功?”
严云云竟是逼近了一步,直视着李丙的眼。
“此事若成,扩土万里之功有你一笔……” 李丙被严云云看着已退后一步,再听到那“扩土万里之功”,手指头都麻了一下。 “请严相公吩咐!”他声音有些抖,却是掷地有声。 严云云点了点头,道:“元军穿过了甘肃,进入了青海,必然会觉得离开了我们的国界进入了吐蕃会很安全,他们不会认为我们这些残兵败将会伏击他们。可事实上呢?我们猜到了他们的目的,知道他们的路线,还了解他们队伍里的重要人物……” 她说了很久,最后郑重地看了看郝修阳,又看了看李丙。 “现在,我们才是捕猎的一方……” ~~ “西宁”的名字是宋朝廷起的。 相比于汉武帝起的名字,诸如“张国之臂掖,以通西域”的张掖、“彰大汉武功军威”的武威,宋廷起名字似乎就透着股淡淡的疲惫。 就好像在说,“累了,打不动了,希望西边能安宁些”,其实这西宁才过祁连山不远,到开封的距离比凉州到开封还近。 蒙古占据西宁州之后,成吉思汗将西宁州分给了赤古驸马作为封地。 三十多年过去,如今在西宁州的则是赤古驸马的孙子章吉驸马。 他们这一支是成吉思汗的岳父特薛禅的子孙,世代与黄金家族联姻。 而在坐镇西宁州的这三十余年间,他们早已与当地的蕃人融合,有了许多别的特点,比如疏于骑射、崇尚佛法。 至少在李瑕接连吞并陇西、河西走廊之际,章吉驸马并没有出兵攻打李瑕。 当然,他也未必召集得了西宁州为数不多的牧民组成军队。 反正李瑕也从来没有出兵西宁州,能太平着就太平着。 还有一点很重要的是……在章吉眼里,蒙古国的大汗是谁还没定呢。 最后如果要奉六盘山那位昔里吉为大汗,章吉也不是不能答应,总之他没仔细想过,只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直到元军进入西宁州时,章吉驸马在城门迎接,见到了那个坐在牛马上的身影。 蓦地,他精神一振,终于热情了起来,双手合什,虔诚地行了一礼。 这一刻、在青海,谁也说不清是蒙古征服了吐蕃,还是吐蕃征服了蒙古。 但他们的信仰已融合,甚至能具化在某一个人身上。 “是圣者!圣者!圣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