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术指挥蒙军与宋军鏖战时,帖必烈正在准备渡河。
他不会游泳,因而备了浮囊,就是将羊皮完整剥下后扎紧再吹鼓起来的气囊。 蒙军行军时常有携带,用于渡河。 只要把浮囊拴在腋下、趴在上面,再拉着飞絙,足以让他带着辎重安全渡过泾河。 然而宋军的小船顺河而下,斩断了飞絙的同时,箭矢射来,马上便射破了帖必烈的浮囊。 “嗤嗤……” 帖必烈看着堆在岸边的一个个浮囊瘪下去,发了一会呆,不知如何是好。 周围的杀喊声摇山倒海,他回过头望去,只见阿术的那杆帅旗正在向右翼移动,靠近了宋军主帅的那杆大纛。 背水一战,一定能斩杀敌将。 到时再渡河也是一样的。 “长生天保佑草原儿女生生不息……” 帖必烈正想着这些,阿术那杆大旗已缓缓倒了下去。 “阿术已死!”“阿术已死!”
“……” 宋军那边有人齐喊起来,高声地重复着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蒙语。 之后,一个人头被高高举起。 隔得远,帖必烈看不清楚,只知道以阿术的脾性是不可能容许敌人这样羞辱他,如果是假的,一定会不管不顾继续冲杀。 而现在,右翼全乱了……那看来,阿术真死了。 帖必烈只觉脑子里“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整个战场如此炸开来,蒙军已立即陷入了混乱。 他们若是骑着马,还能驱马而逃,但此时是下马步战,混乱中连找到马匹跨上马背的时间都没有。 逃也无路逃,北面临着泾河,而其余三面都有宋军杀过来。 很快便有人跳进泾河,试图涉水到对岸。 泾河这种河……它不像黄河、长江一看就波涛汹涌,泾河看着就平静得多,常水期河水澄清,水深也就半人高,看似可涉水而渡。 但过泾川之后这一段,谷窄岸陡,与蒲河汇流,水力增大,河道多跌水险滩,急流瀑布,何况如今还是九月,汛期才过不久。 宋军的小船停在河道中央,以竹篙撑着。 撑篙的船夫们最是清楚这河能不能够涉水而过,其中一人叹了口气,喃喃道:“真以为能跑得掉吗。”
没人在乎这一个船夫说了什么,前方密密麻麻的蒙军士卒听不到,也听不懂。 “放箭!”
张顺大喊一声,自己却没张弓,而是拿起一根长长的鱼叉,等待着蒙军游到他面前。 然而,大部分的蒙军是到不了河中央的。 水还未没到他们脖子时,脚下一没站住,呛了第一口水之后,河水便开始吞噬他们的性命。 箭矢铺洒而下,蒙卒多是把盔甲扔在岸边,只能以皮肉迎接箭矢,鲜血很快把河面晕成了红色。 更大的杀伤在于中箭的蒙卒一慌张便溺了水,呼喊着,挣扎着,慢慢在水中窒息而亡。 而他们在溺亡这个过程中展示的痛苦,给了同袍更大的恐惧。 连没中箭的蒙卒也被扯倒,在河水里窒息、疯狂挣扎、越发窒息。 便是有少数能游到河中央的,宋军的鱼叉也会毫不留情地扎下。 “噗!”
张顺的鱼叉每次扎下,都能带走一条性命。 并非是每次都刺中要害,而是只要刺中,对方就不能在水里活下来。 杀戮成了很简单的事。 张顺幼时听老人说,端平三年蒙军屠他的家乡时,杀戮也是很简单的事,蒙军一人赶十人,将他们赶在街道中央,长矛齐捅…… “噗!”
“噗……” 惨叫声在张顺耳边回荡,也在他心里回荡。 夕阳在西山边投出的最后一道余晖,印得江面红得可怕…… “投涧谷而死者不可胜计”,史书上简简单单一句话,今日复现,其实是人间地狱。 ~~ 帖必烈脚已踩到了河水里,望着前方可怖的情形,猛地打了个寒颤。 河水太凉了。 他于是召集身边的宿卫,重新穿上盔甲,杀了几个溃兵,抢了马匹沿河往下游。 天色渐渐暗下来,几骑宿卫护送着帖必烈冲出蒙军军阵,悄然逃离。 “咴!”
夜色中马匹悲嘶,“嘭”的一声,帖必烈摔倒在地,便见宋军箭矢射来,他的宿卫们惨叫起来。 帖必烈盔甲上也中了两箭,幸而盔甲厚实,未伤到要害。 他捡起弯刀,站起身,招呼还能动弹的亲卫,迎向了宋军。 他,孛儿只斤·帖必烈,成吉思汗之曾孙、窝阔台汗之孙、西凉王阔端之子,流着黄金家族高贵的血液……只要杀向懦弱的宋人,一定能赢得胜利。 长生天保佑着成吉思汗的子孙。 本以为前方只是一小队巡卫的宋兵,没想到冲上前一看,月光下能看到这里竟是宋军刚扎好的营防,短短的防线上有密密麻麻百余人。 帖必烈一愣,不等对面宋军动作,他膝头一软,已跪倒下来。 “我投降了!”
这句话他却是用汉语说的。 帖必烈也忘了自己是何时学会的,但总之是学会了这句话,虽说话时口音十分奇怪。 出乎他意料的是,宋军里竟有人用蒙语喝了一句。 “这一战我们不接受俘虏,把他们杀了!”
帖必烈又惊又喜,连忙喊道:“我不是普通的俘虏,我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 当胡勒根听说俘虏了帖必烈,大乐。 他兴冲冲策马赶到下游的营防,准备亲自带其去见李瑕。 面对这个黄金家族的子孙,胡勒根稍保留了些许礼貌,没有多加折辱,只是用绳索捆着帖必烈的手,拉着他跟在马后。 马速并不快,胡勒根在意的是与昔日的草原主宰宣扬他的信仰。 “你们知道你们为何会败吗?!”
面对这样掷地有声的质问,帖必烈懵了好一会,抬起头看向马上的矮个子,也不知这个叛徒到底是什么出身,但一定是某个与黄金家族有仇的部落酋长。 “我们应该败。”
“铁木真的屠杀已经背弃了长生天,他才是草原的叛徒,他折断了通天巫的脊柱,不再听长生天的指示,他屠戮世间的生灵,已经触怒了长生天的意志。故而,长生天子降于世间,要成为新的天可汗……” 胡勒根最近一段时间与许多俘虏探讨蒙古的历史,加之被李瑕的一些观念熏陶,因此有了对铁木真的看法,形成了他对青冥苍天教的独特理解。 若不是打仗太忙,他真希望能找点时间与郝老道长探讨教义。 在军中,对教义有这样理解而且愿意与他探讨的人是不多的。 此时遇到了黄金家族的子孙,胡勒根心情复杂,既怀揣着过往的敬佩,又有了新的不屑。 他很努力地想要说服对方,以证明自己是对的,于是尽量驱马在帖必烈身边,滔滔不绝地讲述。 口沫如雨水般洒了帖必烈满脸。 帖必烈听不懂,也没打算听懂,却放下了黄金家族的骄傲,赔笑道:“幸好听到了胡勒根将军为我讲述长生天的意志,原来我的阿布病死了是因为他信奉了喇嘛、背弃了萨满。”
“不,你没有懂。”
胡勒根大急,翻身下马,继续滔滔不绝。
帖必烈只好道:“对对对,我们做的一切都违背了长生天的意志,所以败给了伟大的天可汗,请胡勒根将军能为我求情,允许我献上忠诚……” 胡勒根终于说服了帖必烈,很是兴奋。 待到了地方,他命人把帖必烈押在帐外候着,他则亲自去见李瑕,并承诺会替帖必烈求情。 帖必烈心中稍安,他认为自己是有用的。 他毕竟是黄金家族的子孙,李瑕想与忽必烈议和也好、想到阿里不哥联络也好,甚是想往凉州扩张,他都有大作用。 但他等了许久,这一夜却并未见到李瑕。 直到两天后他被带到了泾川县,依旧没见到李瑕,而是被捆着押到了城头上,面对着近两万的宋军兵马。 宋军显然也是刚收拾过战场,扎驻到泾川城。 风吹过城楼,带着呜咽声,帖必烈心中泛起非常不好的预感。 他目光看去,能看到有些宋军额头上是扎着白布的。 这场面,太过于像一场祭祀了。 但没有看到萨满和祭品…… ~~ “这是做什么?”李泽怡喃喃道。
“宣扬。”胡勒根答道。
他按着刀站在李泽怡身边,眼神却是比之前还狂热了许多。 “宣扬忠心不分汉人与蒙人,你明白吗?”李泽怡皱了皱眉,道:“好吧,别和我说话了。”
“草原来的信徒胡勒根,胸怀越来越宽广了,忠诚于天可汗的信念。”
胡勒根道:“而你,只懂得忠诚于前途……”
“疯胡子。”李泽怡转头一看,见董文用已被押过来了,道:“来了,你开始吧。”
胡勒根兴奋起来,大步走上城头。 他看向归义营的士卒,当先大喊道:“将士们,你们有人是从草原来的,有人是从西域来的,效命于我王,但不知我们与汉人的区别是什么。当看到你们的族人出现在敌阵,你们分不清为什么他们是你们的敌人。到底谁是胡人?谁是汉人?今天,胡勒根来告诉你们!”
“第一条,保护生灵者,便是我们自己人;残害无辜生灵者,就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敌人,该杀!”
“杀!杀!杀!”
归义营士卒遂高声大喊起来,他们需要界定自己是谁,归属感该落在何处。 但不需要太复杂的规则,要用最简单、清晰的规则。 第一条就是这样泾渭分明。 胡勒根已一把拎起帖必烈,放声高吼。 “这个,是阔端之子帖必烈,领阿术杀入巩昌,屠五万生灵……” “杀!杀!杀!”
帖必烈已骇然变色,他终于知道今日的祭品在哪里。 …… 于更多人而言,这不是祭祀,而是惩戒。 刘金锁、鲍三、陆小酉等人各自领着人站在城外列成方阵,抬头看着城头上胡勒根的叫嚣,已有些不耐烦。 “娘的,聒噪个没完没了,老子麾下的川兵还等着上去一人一刀……” ~~ 更远处,董文用抬头看着这场面,转头向李瑕道:“当众虐杀黄金家族的子孙,你会……” “虐杀称不上,与他有仇者,一人一刀报仇雪恨,应该不算过分。”
“你会触怒蒙人,陛下会……” 李瑕再次打断了董文用的话,反问道:“你很害怕蒙人?”
董文用语气一滞,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瑕抬手指了指城头上阿术的头颅,以及被挂在那已被割了几刀正在哇哇大叫的帖必烈。 “那我来告诉你,那种需要靠屠城来恫吓敌人的军队,一开始就是外强中干,只是野兽而已。也只能吓吓你们这些软弱之人。”
在他眼里,阿术确实只是野兽……帖必烈虽然弱些,也是野兽,并无更大的作用了。 董文用默然,叹息一声。 他目光望向了城外,像是在望向浅水塬、泾河、黑水……在那里,不计其数的蒙军尸体还堆在那里。 这次进犯的蒙军,已是匹马无归。 胡强?汉强? 孰为胡?孰为汉? 经历这一仗,董文用已开始重新思考着这些问题…… 李瑕有答案,他的答案在百年后、数百年后凝练的历史,他努力想用这个答案拿给当世这些深陷迷茫的北人、南人解惑……